下面就是小编给大家整理的贾平凹《夏河的早晨》赏读(共含5篇),希望您能喜欢!同时,但愿您也能像本文投稿人“今夜无心睡觉”一样,积极向本站投稿分享好文章。
“你在看什么?”“我在看这里的人间。”“看人间?你是上帝啊?!”在结尾处。先生这样写。“我在看这里的人间”以上原是先生与身边人的对话,不知身边人已醒来,却以为是在与夏河对着话,夏河也,女人也?在这个经济大潮物欲横飞的年代、重视影像忽略文字的年代,似乎只有他的作品还能带给我们一些超越影像之外的美丽联想。先生有如此闲情在关注民生民情,关注身边所发生的小小事情。这种仿如脱俗的心态难免不让人顿生羡慕之情。也许,不单止他在看着夏河的一切,上帝也在看着人间的一切,上帝在每一个的身边,注视着每一个人。无论何时都应保持一种平常的心态,以平常的心态去看待社会,以平常的姿态去学习生活。
贾平凹散文《夏河的早晨》
这是一九九五年七月二十四日早上七点或者八点,从未有过的巨大的安静,使我醒来感到了一种恐慌,我想制造些声音,但×还在睡着,不该惊扰,悄然地去淋室洗脸,水凉得淋不到脸上去,裹了毛毡便立在了窗口的玻璃这边。想,夏河这么个县城,真活该有拉卜楞寺,是佛教密宗圣地之一,空旷的峡谷里人的孤单的灵魂必须有一个可以交谈的神啊!
昨晚竟然下了小雨,什么时候下的,什么时候又住的,一概不知道。玻璃上还未生出白
雾,看得见那水泥街石上斑斑驳驳的白色和黑色,如日光下飘过的云影。街店板门都还未开,但已经有稀稀落落的人走过,那是一只脚,大概是右脚,我注意着的时候,鞋尖已走出玻璃,鞋后跟磨损得一边高一边低。
知道是个丁字路口,但现在只是个三角处,路灯杆下蹲着一个妇女。她的衣裤鞋袜一个颜色的黑,却是白帽,身边放着一个矮凳,矮凳上的筐里没有覆盖,是白的蒸馍。已经蹲得很久了,没有买主,她也不吆喝,甚至动也不动。
一辆三轮车从左往右骑,往左可以下坡到河边,这三轮车就蹬得十分费劲。骑车人是拉卜楞寺的喇嘛,或者是拉卜楞寺里的佛学院的学生,光了头,穿着红袍。昨日中午在集市上见到许多这样装束的年轻人,但都是双手藏在肩上披裹着的红衣里。这一个双手持了车把,精赤赤的半个胳膊露出来,胳膊上没毛,也不粗壮。他的胸前始终有一团热气,白乳色的,像一个不即不离的球。
终于对面的杂货铺开门了,铺主蓬头垢面地往台阶上搬瓷罐,搬扫帚,搬一筐红枣,搬卫生纸,搬草绳,草绳捆上有一个用各色玉石装饰了脸面的盘角羊头,挂在了墙上,又进屋去搬……一个长身女人,是铺主的老婆吧,头上插着一柄红塑料梳子,领袖未扣,一边用牙刷在口里搓洗,一边扭了头看搬出的价格牌,想说什么,没有说,过去用脚揩掉了“红糖每斤四元”的“四”字,铺主发了一会呆,结果还是进屋取了粉笔,补写下“五”,写得太细,又改写了一遍。
从上往下走来的是三个洋人。洋人短袖短裤,肉色赤红,有醉酒的'颜色,蓝眼睛四处张望。一张软不沓沓白塑料袋儿在路沟沿上潮着,那个女洋人弯下腰看袋儿上的什么字,样子很像一匹马。三个洋人站在了杂货铺前往里看,铺主在微笑着,拿一个依然镶着玉石的人头骨做成的碗比画,洋人摆着手。
一个妇女匆匆从卖蒸馍人后边的胡同闪出来,转过三角,走到了洋人身后。妇女是藏民,穿一件厚墩墩袍,戴银灰呢绒帽,身子很粗,前袍一角撩起,露出红的里子,袍的下摆压有绿布边儿,半个肩头露出来,里边是白衬衣,袍子似乎随时要溜下去。紧跟着是她的孩子,孩子老撵不上,踩了母亲穿着的运动鞋带儿,母子节奏就不协调了。孩子看了母亲一下,继续走,又踩了带儿,步伐又乱了,母亲咕哝着什么,弯腰系带儿,这时身子就出了玻璃,后腰处系着红腰带结就拖拉在地上。
没有更高的楼,屋顶有烟囱,不冒烟,烟囱过去就目光一直到城外的山上。山上长着一棵树,冠成圆状,看不出叶子。有三块田,一块是麦田,一块是菜花田,一块土才翻了,呈铁红色。在铁红色的田边支着两个帐篷,一个帐篷大而白,印有黑色花饰,一个帐篷小,白里透灰。到夏河来的峡谷里和拉卜楞寺过去的草地上,昨天见到这样的帐篷很多,都是成双成对的鸳鸯状,后来进去过一家,大的帐篷是住处,小的帐篷是厨房。这么高的山梁上,撑了帐篷,是游牧民的住家吗?还是供旅游者享用的?可那里太冷,谁去睡的?
“你在看什么?”
“我在看这里的人间。”
“看人间?你是上帝呵?!”
我回答着,自然而然地张了嘴说话,说完了,却终于听到了这个夏河的早晨的声音。我回过头来,×已经醒,是她支着身与我制造了声音。我离开了窗口的玻璃,对×说:这里没有上帝,这里是甘南藏区,信奉的是佛教。
贾平凹《真品》原文赏读
世上再没有比西安更古意的城市了。那里遗迹多,文物多,老街坊多。连寺庙也多呀,熙熙攘攘的街市上,你常会看到那些穿了黄袍的或木棍儿束了头发的和尚道士,就感觉他们是远昔的人,历史一下子与你拉近。可是,在很窄很窄的小巷里你往一家饭馆里走,粗糙的木桌边就坐着个老头儿寂然地喝酒,吃一碗羊肉泡馍,你可能轻视他,却保不准儿这正是
某个大学的教授,或者是饱知天文地理的易学大师。西安这地方,实在是难于理喻,如同进了佛殿,你可以张望,但不容嚣张。我和我的老板为着淘寻古字画来到西安的那天,从河西走廊沙漠上刮起的沙尘正弥罩了古城,虽然太阳还悬挂在空中,已失去了颜色,在城楼的沉沉钟声里渐渐残淡如纸。我们去的是碑林博物馆。碑林博物馆在海内外闻名,竟原来是一片灰砖灰瓦的老建筑,朴素着,也萧然着。而围绕着博物馆四周的一棵一棵合抱粗的古树古松间,则搭就了一排排店铺,色彩斑斓。这些店铺都清一色的经营着字画。据说这里在以前卖买得非常好,曾经有那么多日本的新加坡的游客如蜂如蚁,每一天里销量超过了二百幅,但现在却冷清了,因为大量的赝品败坏了声誉。我们在店铺巷里走过的时候,巷外的马路上正停着一辆旅游车,举着三角小旗子的旅行社导游员每每往外跑,他可能再难以让游客在这里购物,没有得到店铺的提成,也懒得停下脚来与女店主打情骂俏了。那些鲜艳的女人叫不住导游员,便都笑脸向我们招呼:哈罗,哈罗!
我的老板鼻子大,又是自来卷头发,鬼晓得怎么就认他是外国人?我的老板说:“请说中国话。”
“你不是外国的?”她们说,“自己人好说呀,进来看呀,看上什么都给你便宜啦!”
我们当然不敢再理,身后飘来的就是一句:傻×!
“西安人怎么这样?”我的老板气愤了。
“打着亲骂着爱么,”我嘿嘿笑起来,“你听,你听……”
我让我的老板听的是歌声:走头的骡子哟三盏灯,白脖子狗朝南哇哇的声,赶牲灵的人儿过来了。你是我的哥哥你招一招手,你不是我的哥哥哟你走你的路!这是陕西有名的民歌,在西安,尤其在沙尘笼罩的天气里,听起来是别一番的滋味。
“你听得懂歌词吗?”我说,“这是给你唱情歌了。”
我的老板驻脚细听的时候,歌声戛然却止了,回头四顾,店铺里的条凳上三个女人凑了一堆说趣话,一个人笑得从条凳上跌下来,而拴在门槛上的一只狗,埋头啃一根骨头,吞进去,吐出来,再吞进去再吐出来。歌声是从哪儿传来的呢?不远处的槐树下,那个老头已经蹴了许久,现在用手在剔牙缝。可能是风沙钻进了口里,一只手在牙缝里剔,一只手却在怀里掏东西,一时掏不出来,站起身了,穿着的是一件袍子,长过了膝盖。
“口安,”我的老板给我说,“那是个道士。”
“哪儿是道士?”我说,“那蓝衫是菜场的工作服。”
蓝衫人终于掏出来了,是个破旧的小录放机。录放机可能卡了盒带,他摇着,又啪啪拍打了几下。
“原来是录放的,”我有点丧气,“亏了这么好的情歌!”
“情歌?”蓝衫人并不看我们,只是继续摆弄他的录放机。“这是窑姐儿拉客哩。”
我们向他走近,并掏出了一支纸烟递他,他的录放机突然又出声了,几乎是撕帛碎瓶般地一阵激越的鼓点,夹杂着声嘶力竭的呐喊。“这是‘安塞腰鼓舞曲’么,”我挥了一下拳头,“多激越的旋律!”
“是吗,你们喜欢穷人的艺术?”
“穷人的艺术?”
“听口音是打北边的首都来的?”
“是从北京来的。”
“噢。”
蓝衫人将我递过的纸烟接住了,没有吸,却夹在树的枝桠上,目光仰视了树梢。树梢上正栖了一只鸟,鸟叫了一声:呀。
“老先生是……”
“鄙吝一销,白云亦可赠客;渣滓尽化,明月自来照人。”
我和我的老板面面相觑,我们知道我们又遇上了一位高深莫测的人,谁知道他是个什么角色呢?但蓝衫人似乎并没有要与我们交谈的意思,他重新蹴下去,靠住了树,眼睛已经微微闭上了。录放机里开始飘出另一种乐曲,似乎是《春江花月夜》,但又不似,蓝衫人摇头晃脑了起来。我们不敢造次,迟疑了一会,便往店铺门口的摊子上翻动那些各种各样的碑拓。
店铺里的女人立即迎上来,叫我们是老总。
“我们不是老总。这都是在哪儿拓的?”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守着个碑林,你想想老总!”
“不是说那些碑子都罩了玻璃不准拓了吗?”
“正是不准再拓了以前拓的才珍贵啊!”
“这一幅欧阳询《皇甫诞碑》多少钱?”
“今日天气不好,图个吉祥便宜给你了,一万二。”
“给个实价吧,我们要买就买得多哩。”
店铺外一声冷笑。这冷笑我和我的老板听见了,店铺的女主人也听见了,她脸上有了明显的愠怒,顺手将柜台上的一杯残茶泼出去。我的老板悄悄扯了一下我的衣襟,我扭过头看见了冷笑正是槐树下蓝衫人的鼻子里哼出来的。蓝衫人似乎压根儿就没有看着我们在挑选碑拓,也没有看着我们扭头在正看他,残茶的水点溅到了他的蓝衫上,他动也不动,又连续地哼着鼻子。我知道,他并不是患有鼻炎,连续的哼鼻子是为了掩饰那一声冷笑。
“这该不是假的吧?”
“你说对了,别的店铺是翻刻木板拓下的,只有我们店卖的是真拓。”
女店主越是这般说,我们越不敢买她的货了。离开摊子,一辆卖镜糕的三轮车就咿呀咿呀推过来,小贩脸上没表情,只盯着我们,吆喝:镜———儿———糕!西安的小吃品类繁多,但镜糕第一回见,瞧了瞧,觉得不卫生,却对挂在三轮车扶手上的小木牌上的字感兴趣了。这一次见面就这么遗憾地结束了,但我们留下了手机号码,约定三天后郗蓝衫安排好地点了随时通知。我们请郗蓝衫去宾馆喝茶,他推辞了,矮子要跟他一块走,他偏让留下,矮子有点不愿意,他示了个眼神,自个就先走了,一边走一边扭头四顾着,然后便消失在夜幕中。我笑着说:“郗先生怕我们跟踪他呀。”矮子怔了一下,慌忙说:“这,这……不是的,他急着回去是他弟弟今日得了孙孙,他得过去看看。你猜,是男娃还是女娃?”我说:“男娃?”矮子说:“不对!”我说:“女娃。”矮子说:“呀,你真行,只猜了两下就猜准了!”
沙尘暴终于是停止了,第三天的早晨下了一场小雨,雨都是黄的,街上的行人全穿了雨衣或撑着伞,而所有的车辆被黄泥雨涂成了迷彩。雨一停,每家洗车房门前排着等待清洗的车辆,司机们三三两两站在那里骂天,抱怨着西安之所以做过十三朝国都而后来衰败至今,都是这风沙所害,要不,秦腔就该是普通话了。又恨着往往把车清洗了,隔二日三日又得下雨,雨是黄汤,又得来洗。西安做什么生意都难,唯独羊肉泡馍和洗车房把钱赚海啦。我们耐心地等待着郗蓝衫的通知,但哭笑不得的是,约定的地点竟是城东南角一条巷头的公共厕所门口。我和我的老板在那里等了许久,未见到郗蓝衫出现,连矮子也没个踪影。我安排了我的老板先到附近的夜市上吃饭,西安的小吃在国内有名,小吃又都集中在夜市上,我们吃过一碗鸡蛋醪糟,觉得肚子难受,就进了厕所蹲坑。厕所里光线幽暗,臭气哄哄,我听见紧挨的隔档里有人在大声努劲,似乎不是在出恭,而有物堵于肛门,憋得命悬一线。如此哼哼哈哈了半天,安静下来,却见一只手伸出隔档,企图去捡坑台前一张什么人已经用过的脏纸,而有趣的是恰恰一股阴风从厕所门口刮进来,竟将那张脏纸卷起,飘然落入另一个坑去,隔档里沉沉地发了一声恨。这实在是一场巧得不能巧的风的恶作剧,偏偏让我瞧着,差点笑出来,便将一张手纸递过隔档,说:“用这个吧。”那边的人说声“谢谢”,站起来了,我看见他竟是郗蓝衫!郗蓝衫也同时看见了是我,很窘地,立即缩回身子咳嗽,然后提了裤子出了隔档,将那张手纸又回给了我,说:“是你呀!是你给我的纸吗?我不用纸的,我用钱揩了!”他走出厕所,一边走一边说:“你瞧这墙上,这便是屋漏痕,黄宾虹的线条就这般画。”我没有去端详厕所墙上的脏迹,只疑惑:他真的是用钱揩过了吗?或许碍于面子压根就没有揩!在厕所门口,他又恢复了他的怪异,大声放着录放机中的歌曲,在音乐声中,告诉我巷子尽头的三十五号是他的朋友家,他已经把真迹从银行保险柜取来放在那儿,让我和我的老板过会儿来,说完扭头便走,那录放机中开始唱“你要拉我的手,我就要亲你的口,拉手手,亲口口,咱们黑屹崂里走。”声越来越小。
我和我的老板拐弯抹角地在巷子里寻到了三十五号,门是破旧的木门,上面用墨写了:院中有狗,小心咬你。我忙捡了一块石头在手,可一进院就爬梯子,并不见狗,刚刚扔了石头,还说:是空城计么!一只狗呼地向楼梯冲来,吓得我的老板险些跌倒。我急喊:“郗先生!郗先生!”狗却停在楼梯上的平台上,原来一条铁绳拴着它,再扑不过来,就汪汪锐叫。是矮子先跑出来,唬住了狗,招呼我们进屋,我们还是不敢动步,一定要矮子将狗用双腿夹了,才迅速地跑进平台上的一间屋去。屋小得可怜,除了一张桌子上乱七八糟堆满了杂物外,几乎就是那张床了。我的老板不知道该往哪儿坐,我把床上的没有叠起的脏被子往床根拥了拥,要让我的老板坐在床头,没想褥子下压着一张百元的钞票,矮子赶忙拿了,塞给了郗蓝衫。
“我那里宽敞,”郗蓝衫说,“可这里安全啊!我这兄弟光棍一条,以替人讨债为业的,别瞧他个头小,好勇斗狠,比这狗要凶的!”
“能看出来。”我说,“你需要一个保镖!”
郗蓝衫干笑了一下,就对矮子说:“一回生二回熟,都是朋友了,你给我和两个朋友留影做个纪念吧。”
我明白郗蓝衫的意思,就说:“好么,好么,”让矮子拿了相机给我们拍照,我的老板偏又将汗手在墙上按了一下,又在一块破了半边的镜子上按了一下,说:“我再给你留个手印!”
郗蓝衫有些不好意思了,说:“你这同志有趣,我就爱和有趣的人交朋友。看货,看货!”
郗蓝衫就拍打了几下床铺,将一个报纸卷儿展开,里边是一个塑料卷儿,又展开,是一个布卷儿。布卷儿虽旧,却是湘绣,一下一下再展开了,露出画轴,郗蓝衫才从怀里取出一副白线手套,戴上了,说:“你把纸烟掐了。”我把纸烟丢在地上,用脚踩灭。他说:“把放大镜拿来。”矮子说:“放在哪儿?”他说:“枕头底下。”矮子翻开枕头,果然下边一个硬盒,盒中取出一面镜子,但枕头上的尘土扬起来,一股呛味直钻鼻子,我就咳嗽,走到平台上要吐痰。我的老板也咳嗽,跟出来擤鼻涕,悄声说:“这里就是姓郗的家。”还要再说,矮子就出来了,我们遂返回屋,矮子也跟进来。郗蓝衫说:“你们可以附着身看,但不得用手摸,汗手。”慢慢将画轴展开。
这确实让我们大开眼界,整幅作品是横的,几乎和床一样长短。在展开的过程中你们似乎能感觉到祥云绕绕,有一股神气扑面而来,再仔细看去,婉丽处如飞鸟出林,惊蛇入草,劲健处奔马走虺,骤雨旋风。我周身颤抖,且有热流迅速从丹田涌起,通向脑顶和四肢,回头看我的老板,他只是呲着眼,呆若木鸡,我说:“好啊!宝气逼人!”我的老板怔了一下,俯身再看,手却在我腿上掐了一下。我晓得我的老板城府深,不再叫好,拿放大镜又细照了一遍。
“怎么样?”郗蓝衫说,“要看货,这就是一眼货,比碑林博物馆的字碑气韵强了数倍吧?”
“这……怎么这般干净的?”我说,看着郗蓝衫的脸。郗蓝衫脸上的麻子是黑麻子,好像没有洗过。
“算你看出门道了。”郗蓝衫说,“你瞧我像个乡下来城里打工的吧,可我世世代代都是城里人!真的往往看上去像假的,假的倒像真的。西装革履的显得气派,可一身行头能值几个钱呢,一万元穿得什么都有了!”
郗蓝衫缓缓地将《圣母帖》卷起来,一层一层包裹,矮子帮着往盒子里装,一失手,掉在地上,他哎哟叫,忙捡起来,轻轻地拍着,说:摔疼你了,摔病你了。然后说他得和矮子连夜将《圣母帖》送回银行保险柜去,如果愿意购买,改日再选个时间面议。
《圣母帖》肯定是真品,这已毋庸置疑,我的老板极尽和蔼,一定要请郗蓝衫和矮子去夜市上吃饭,郗蓝衫却表现得很不情愿,我的老板就说在吃饭时可以先议一议价钱,如果双方觉得合适,我们就要筹款了,至于安全么,四个人一块走,会万无一失的。郗蓝衫沉吟了一下,就从桌上取了一把菜刀让矮子揣在怀里,自个又将一个小瓶装在口袋。我说:“不用带酒,夜市上都能买到。”郗蓝衫说:“这是硫酸,谁要敢抢《圣母帖》,我就喷他的眼睛!”他说得狠,大家都没有言传,他又将裹着真品的纸卷儿装进一个帆布口袋,口袋里又放着了六七根竹笛,然后斜挂在肩上,四人方下得楼来。
“郗先生是个卖笛子的人了,”为了缓和气氛,我笑着说,“你这口袋,扔在街上也没人捡的。”
“狐狸有好皮毛才遭猎杀哩。”郗蓝衫也笑了,却对矮子说:“你急什么呀,让客人先下楼么。”
他让矮子断后,防备的还是我们,我们就知趣地先下楼,我的老板说:“郗先生这么大年纪了住得这么高,越往后就越不方便啊!”
“是吗?”郗蓝衫说,“能走动的时候住高住低都能走,等走不动了,住在一楼你还是走不动。你说什么?这房子可不是我的。”他转过头向矮子:“你在这儿住几年了?”
矮子怔了怔,赶忙说:“五年吧。”
郗蓝衫说:“你想不想换个地方?”
矮子说:“谁不想?”
郗蓝衫说:“那就包在我身上啦!”
到了夜市,拣墙角的一张桌子,我故意让郗蓝衫坐在里边,并让矮子挨着他,我和我的老板坐在对面。夜市上十分热闹,那些卖
饣合饹的,煎饼的,粉蒸肉的,凉皮的,踅面的,灯火通明,热气腾腾,人声吵嘈。我们先是感叹着西安的小吃这么丰富又疑惑西安竟没有自己的大菜系,郗蓝衫就开口了,说:“你知道西安是几代首都?”我说:“十三。”郗蓝衫说:“你想想,十三朝的皇帝在这儿,各省市为了争宠,都要把他们的饭食贡献来,久而久之就形成菜系了,西安是一张大餐桌,它只摆贡献来的美味佳肴,知道了吧?”我说:“知道了。”郗蓝衫更得意了,说:“那我再告诉你,西安将来还是要做首都的,历史上有王气的地方只有三处,南京、北京和西安,在南京建都是短命王朝,在北京则容易腐化,只有在西安建都的'都会强盛啊!”我说:“这可能。”郗蓝衫说:“你笑什么?”我说:“我想,西安建都了,我们公司就可以搬过来了,一想到这儿,我就笑了。”郗蓝衫看着我,半天不言语,突然说:“我对你这个人有个评价,一个字,只一个字……”我说:“是骂我了吧?”郗蓝衫还举着一个指头:“一个字:不错!”我的老板就大笑起来,一边让端饭的往上摆八宝稀饭,一边说再谈正经事吧,让郗蓝衫报个《圣母帖》的价格。郗蓝衫就一脸严肃了,只咬定一个底价,不再松口,几乎将八宝稀饭吃完,又吃了几十串烤羊肉串,讨价还价总算有了个结果。郗蓝衫就环顾四周,低声说:“你们是识货人,我也就委屈了。就你给的这个价,有人也出过,还外加一套红木家具,我是没松口的。项羽在乌江岸上,和刘邦的两个将军碰上了,原本是能搏杀一场的,但他说:我成全二位将军立功了,把这颗头献给你吧,就拔剑自刎……”郗蓝衫竟说起汉楚之争的故事来,我还未醒过神来,听他再说下去,他却垂了头,一颗眼泪叭嗒地溅在桌面上。他的突然落泪,遂使我感动起来,却不知说什么话好,他终于一抹眼睛,说:“活该《圣母帖》与我的缘分尽了……不说了,喝茶,再来一壶龙井吧!”
我赶忙让饭摊上的人上茶,一边起来用指头将郗蓝衫面前桌面上的泪水擦去,一边说:“这么大的数目,我们得让公司电汇,三天后怎么样?”
“不急,十天八天也不急的,你们再考虑考虑,既便不愿意了,那也没什么。”郗蓝衫说,让矮子寻张纸,“你把电话留给他们,他们考虑妥了来个电话就是。”
矮子一直伸着脑袋看对面街上的一座高楼,有无数的亮的方块,郗蓝衫的话他没有听见,郗蓝衫又说了一句。
“你卖啥眼哩?”
“我数楼层的。”
“你想住几层,将来给你弄上。”
“我可不要三室两厅的,我一个人,我才懒得打扫卫生哩!”
“老婆难道不是你找的,没出息!像这个模样的怎么样?”
一个穿旗袍的高挑个头的女人从桌前走过,矮子低声说:“我有个瘸子烂眼的就行啦。”
“要娶就娶个时髦的!”
郗蓝衫一脸的麻子都涨红了,我看着他的脸,想到了猴的屁股,也笑起来。
“这有啥笑的,是瞧着我的麻子吧。”
“郗先生小时候出过麻疹?”
“不是,西安的风沙大呀。”
这一回,四个人全都笑了,惹得周围饭桌上的人就朝我们看,而路边柳树下的两男一女指指点点了一番,竟落座在我们旁边的桌上。郗蓝衫突然地不笑了,紧了紧身上的口袋,悄声说:“这些人是冲我来的!”
我抬头看看来人,说:“哪里会,就算他们不怀好意,咱这么多人的……”
郗蓝衫镇静下来了,却说:“谁来我都不怕的,公安局里有我的熟人。”掏出一张名片让我看。“我一打电话他立马就来的。”我没有看那名片。
但是,郗蓝衫却并没有再坐下去,匆匆离开了夜市,而且他让矮子厮跟着,拒不让我们送他。
在自后的三天里,我和我的老板带着郗蓝衫给我们的那些报纸,专门去找了西安字画界鉴定的权威,权威也已知道《圣母帖》真迹问世的事,并应允在购买时可当场鉴定,以免发生掉包。就这样,我们筹齐了款额便给矮子拨电话,但矮子的电话却怎么也拨不通,便再一次去了那条有着公共厕所的小巷去找。
我的老板是个有心的人,他要给郗蓝衫带一份礼品,以示我们的诚意,因为他怀疑郗蓝衫是不是反悔了。在买礼品时我们费了思忖,先是要给他买些腊汁羊肉,后又准备买一件西服,结果还是买了个收录机觉得得体。我们穿过了纬十街,才到了城墙外丁字路口,听见有很大的吵骂声,接着就一阵哐哩哗啦锐响,扭头看时,路斜对面的一家饭馆里,三四个穿着保安服的人在殴打一个人,被殴打者还在强辩,便被提了胳膊腿一下子扔了出来,骂道:“没有钱你吃毬饭?你吃了饭不给钱?!”
“我有钱的!你以为我没钱吗?”被殴打者往起爬,没爬起来,头就努力地往上撅,像是个出头龟,口里的血沫使牙齿也看不见。“我有钱的,我的钱能砸死你!”
保安又跑出来,用脚踩下了他的头,说:“你有钱?你掏么,一碗面三块钱你掏出来呀?掏呀!”
“我有……”
“你有你娘的×!”
头被保安再一次踩下去,踩下去头又往起撅。保安就在他怀里掏,他捂着怀,蓝衫就嘶啦撕开,掏出来的是一个破旧的录放机,保安将录放机摔在了地上。
我突然看这是郗蓝衫啊,忙呼啸着跑过去,将保安推开。扶郗蓝衫时,他的手里握着那个公安局熟人的名片,要我打电话:“我明白他们为什么打我了,他们要谋财害命……”
我说:“你是欠人家一碗面钱吗?”
他说:“他们是冲着《圣母帖》的!”
我说:“他们认识你?”
他说:“不认识,可包准儿是他们认识我了,我知道谋算我的人多,贼可以防,防不住的是贼惦记呀!”
我的老板也从马路那边过来,我们把他扶起来,他的口鼻血沫模糊,而且额角也有个口子,用手捂了,血水从指缝往出流。我问他家住在哪儿,可以送他回去,或者直接去医院。郗蓝衫已经站起来了,梗着脖子骂已退去的保安:“你瞧着吧,我会收购你们店的,收购了还让你们当保安,你们给我当狗!”骂着骂着,却突然甩开了我,盯着我不言传。
我说:“你怎么啦,感觉头晕吗?”
“你们为什么这么关心我?”
我说:“你是被打晕了吗,认不得我们了吗?”
他说:“我怎地认不得?把你们烧成灰我也能认得的!可……这么大个西安城,为什么巧不巧就遇上你们在这儿?”
郗蓝衫极快地往后一跳,指着我说:“你们和这些保安在演双簧!你们是来救我吗,不,不是的,是要寻着我家,或者要把我绑架到别的地方!”
我和我的老板哭笑不得。我还要去扶他,他双手沾着血挥舞着,我的老板让我不要扶了,别让他的血沾在身上,别人还以为是我们殴打了他。我的老板说:“你不就是有《圣母帖》吗,我们正是筹齐了款要寻你交易的,偏巧在这儿遇上,如果有不良企图,那次看到真迹时就下手了,是我们打不过你和你的那朋友呢,还是怕你小瓶里装的自来水?”
“你知道那是水?你知道了当时为啥不挑明,你这么鬼的,你越发有大企图的,你只是瞅机会,是不是?”
气得我的老板再不理他。
我瞧见郗蓝衫往前走了几步就摔倒在地上,便又去扶他去医院,他趴在地上,怎么也不肯起来了。“我朋友不在场,我是不跟你们走的。”
我和我的老板只好离开。当天晚上,第二天和第三天,我们一直给矮子拨电话,仍是拨不通,第四天终于拨通了,让他赶快找到郗蓝衫,还未告诉说郗蓝衫被人殴打了,矮子却开口便说:“生意做不成了,他死了!”
他死了?郗蓝衫死了!问郗蓝衫怎么就死了,矮子说是被一家饭店的保安打伤后,就趴在饭店外的马路边,保安以为仅仅是打了一顿不会出事的,可两个小时后,他还趴在马路边,保安觉得不对劲,出来看时,他因失血过多已昏了过去,急忙往医院送,还未到医院就断气了。
“那,《圣母帖》呢?”
“谁知道藏在哪儿。”
“真可怜,他把《圣母帖》丢了。”
“是《圣母帖》把他丢了,先生。”
1月10草毕
201月30改完
我出门不大说话,是因为我不会说普通话,人一稠,只有安静着听,能笑的也笑,能恼的也恼,或者不动声色。口舌的功能失去了重要的一面,吸烟就特别多,更好吃辣子,吃醋。
我曾经努力学过普通话,最早是我补过一次金牙的时候,再是我恋爱的时候,再是我有些名声,常常被人邀请。但我一学说,舌头就发硬,像大街上走模特儿的一字步,有醋溜过的味儿。自己都恶心自己的声调,也便羞于出口让别人听,所以终没有学成。后来想,毛主席都不说普通话,我也不说了。而我的家乡话外人听不懂,常要一边说一边用笔写些字眼,说话的思维便要隔断,越发说话没了激情,也没了情趣,于是就干脆不说了。
数年前同一个朋友上京,他会普通话,一切应酬由他说,遗憾的.是他口吃,话虽说得很慢,仍结结巴巴,常让人有没气儿子,要过去了的危险感觉。偏偏一日在长安街上有人问路,这人竟也是口吃,我的朋友就一语未发,过后我问怎么不说,他说,人家也是口吃,我要回答了,那人以为我是在模仿戏弄,所以他是封了口的。爱朋友的启示,以后我更不愿说话。
有一个夏天,北京的作家叫莫言的去新疆,突然给我发了电报,让我去西安火车站接他,那时我还未见过莫言,就在一个纸牌上写了“莫言”二字在车站转来转去等他,一个上午我没有说一句话,好多人直瞅着我也不说话,那日莫言因故未能到西安,直到快下午了,我迫不得已问一个人××次列车到站了没有,那人先把我手中的纸牌翻个过儿,说:“现在我可以对你说话了。我不知道。”我才猛然醒悟到纸牌上写着莫言二字。这两个字真好,可惜让别人用了笔名。我现在常提一个提包,是一家聋哑学校送我的,我每每把有“聋哑学校”字样亮出来,出门在外觉得很自在。
不会说普通话,有口难言,我就不去见领导,见女人,见生人,慢慢乏于社交,越发瓜呆。但我会骂人,用家乡的土话骂,很觉畅美。我这么说的时候,其实心里很悲哀,恨自己太不行,自己就又给自己鼓劲,所以在许多文章中,我写我的出生地绝不写是贫困的山地,而写“出生的地方如同韶山”,写不会说普通话时偏写道:普通话是普通人说的话嘛!
一个和尚曾给我传授过成就大事的秘决:心系一处,守口如瓶。我的女儿在她的卧房里也写了这八个字的座右铭,但她写成:“心系一处,守口如平。”平是我的乳名,她说她也要守口如爸爸。
不会说普通话,我失去了许多好事,也避了诸多是非。世上有流言和留言,——流言凭嘴,留言靠笔。——我不会去流言,而滚滚流言对我而来时,我只能沉默。
【贾平凹简介】
当代作家,原名贾平娃。陕西丹凤人。1975年西北大学中文系毕业后任陕西人出版社文艺编辑、《长安》文学月刊编辑。1982年后从事专业创作。任中国作家协理事、作协陕西分会副主席等职。
著有小说集《兵娃》、《姐妹本纪》、《山地笔》、《野火集》、《商州散记》、《小月前本》、《腊月·正月》、《天狗》、《晚唱》、《贾平凹获奖中篇小说集》、《贾平凹自选集》,长篇小说《商州》、州河》、《浮躁》、《废都》、《白夜》,自传体长篇《我是农民》等。散文集月迹》、《心迹》、《爱的踪迹》、《贾平凹散文自选集》、诗集《空白》以及《平文论集》等。他的《腊月·正月》获中国作协第3届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满月》获1978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他于1988年获美国飞马文学奖。获法国女评外国文学奖。
贾平凹小说描写新时期西北农村,特别是改革开放后的变革,视野开,具有丰富的当代中国社会文化心理内蕴,富于地域风土特色,格调清新隽永,明自然。
於西北大学中文系毕业,曾从事过几年文学编辑工作,包括陕西人民出版社编辑。现为西安市文联专职作家。贾平凹与他妻子韩俊芳同是丹凤县棣花镇人,两人婚姻之美满在贾平凹的文中表露无遗,女儿倩情亦是贾平凹之深爱。贾平凹喜吃杂粮野菜,不动膏粱腥荤。平生无什么特别嗜好,唯独喜爱每日转动笔杆子,硬使当今文坛浪飞潮涌,无日安宁始心足。国外人士均誉他为中国大陆文坛的“独行侠”。
贾平凹《说铜仁》原文赏读
城在山窝子里的多,但江从城中穿过的少,竟然三江穿过,城分为四,十三桥卧波的只有铜仁。凡到各地,差不多的都自撰有八景,最不牵强附会,其景雄沉阔达,能销魂摄魄,又全绕着城廓的,也只是铜仁。铜仁之所以为黔中独美,美在有梵净山的蕴蓄,美在有锦江水的茂润,活该是桃源的`深处。
世上有美丽富饶一词,却往往是美丽者不富饶,富饶者不美丽,铜仁可以说占得四字。古人讲,纵是山城,不少读书之族,虽非泽国,犹为鱼米之乡。而今舟楫依旧,公路通达,集散繁忙,市容光鲜,人皆儒雅,一派太和。再是登东山,观文笔,云过瘦竹,肥泉鸣咽,探铜岩,读摩崖,天风吹下数声钟,水珠燃烧成紫烟。真是精神有所托,现象有空间,山水经典,一城神仙。
铜仁是一边城,正因为偏僻闭塞,先世避秦于此,以暹避清于此,避秦有了中国人理想中的乐土,避清的茶园山庄还在,青史上就长存了不同流合污的典范。当今社会转型,各地纷纷改变,虽然经济指标上涨,不免规划相近,风俗无异,资源耗失,环境污染。铜仁要发展,谋发展,但矿藏不如北方,商贸难及东南,若急功近利,那将是古人所言:金性虽质,处剑即凶,水德虽平,经风即险。充天长地久量,养先忧后生心,用己之长对他人之短,不开放而为大开发,极力保护自己山水,看似持之非强,实则来之无穷。那么,自然的生态的人文的铜仁卓然于世,游人怎不闻名将至,财富怎不趁势而入呢?
★ 贾平凹传
★ 贾平凹作者简介
★ 贾平凹散文
★ 学习贾平凹
★ 贾平凹《茶杯》
★ 贾平凹 高兴
★ 贾平凹简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