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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实秋散文《莲子》
《莲子》
梁实秋
有莲花的地方就有莲子。莲子就是莲实。古乐府子夜夏歌:“乘月采芙蓉,夜夜得莲子。”
我小时候,每到夏季必侍先君游什刹海。荷塘十里,游人如织。傍晚辄饭于会贤堂。入座后必先进大冰碗,冰块上敷以鲜藕、菱角、桃仁、杏仁、莲子之属。饭后还要擎着几枝荷花莲蓬回家。剥莲蓬甚为好玩,剥出的莲实有好几层皮,去硬皮还有软皮,最后还要剔出莲心,然后才能入口。有一股清香沁人脾胃。胡同里也有小贩吆喝着卖莲蓬的,但是那个季节很短。
到台湾好多年,偶然看到荷花池里的莲蓬,却绝少机会吃到新鲜莲子。糖莲子倒是有得吃,中医教我每日含食十枚,有生津健胃之效,后因糖尿病发,糖莲子也只好停食了。
一般酒席上偶然有莲子羹,稀汤?水一大碗,碗底可以捞上几颗莲子,有时候还夹杂着一些白木耳,三两颗红樱桃。从前吃莲子羹,用专用的小巧的莲子碗,小银羹匙。我祖母常以小碗莲子为早点,有专人伺候,用沙薄铫儿煮,不能用金属锅。煮出来的莲子硬是漂亮。小锅饭和大锅饭不同。
考究一点的酒席常用一道“蜜汁莲子”来代替八宝饭什么的甜食。如果做得好,是很受欢迎的。莲子先用水浸,然后煮熟,放在碗里再用大火蒸,蒸到酥软趴烂近似番薯泥的程度,翻扣在一个大盘里,浇上滚热的蜜汁,表面上加几块山楂糕更好。冰糖汁也行,不及蜜汁香。
莲子品质不同,相差很多。有些莲子格格生生,怎样煮也不烂,是为下品。有些莲子一煮就烂,但是颜色不对,据说是经过处理的,下过苏打什么的,内行人一吃就能分辨出来。大家公认湖南的莲子最好,号称湘莲。我有一年在重庆的“味腴”宴客,在座的有杨绵仲先生,他是湘潭人,风流潇洒,也很会吃。席中有一道蜜汁莲子,很够标准。莲子短粗,白白净净,而且酥软异常。绵仲吃了一匙就说:“这一定是湘莲。”有人说:“那倒也未必。”绵仲不悦,唤了堂倌过来,问:“这莲子是哪里来的?”那傻不愣登的堂倌说:“是莲蓬里剥出来的。”众大笑。绵仲红头涨脸的又问:“你是哪里来的?”他说:“我是本地人。”众又哄堂。干贝
干贝应作乾贝,正式名称是江珧柱,亦作江瑶柱。瑶亦作鳐。一般简写都作干贝了。
干贝是贝属,也就是蚌的一类。软体动物有两片贝壳,薄而大。司贝壳启闭的肉柱二,一在壳之中央,比较粗大,在前方者较小。这肉柱取下晒干便是干贝。
新鲜的江瑶柱,我在大陆上没有吃过。在美国东西海岸的海鲜店里,炸江瑶柱是普通的食品之一。美国人吃法简单,许是只会油炸。油炸江瑶柱,块头相当大,裹以面糊,炸得焦焦黄黄的,也很可口。嫩嫩的,不似我们的干贝之愈咀嚼愈有味。
江瑶柱产在何处,我不知道。陆游?老学庵笔记:“明州江瑶柱有二种,大者江瑶,小者沙瑶,可种,逾年则成江瑶矣。”明州在今之浙江省。是不是浙江乃产江瑶柱的地方之一?
苏东坡,四月十一日初食荔枝诗:“似闻江鳐斫玉柱,更喜河豚烹腹腴。”有注:“予尝谓,荔枝厚味高格两绝,果中无比,惟江瑶柱河豚鱼近之耳。”看这位老饕“吃一看二眼观三”,有荔枝吃,还想到江瑶柱与河豚鱼!他所说的似是新鲜的江瑶柱,不是干贝。
干贝的吃法很多。因是干货,须先发开。用水发不如用黄酒发。最好头一天发,可以发得透。大的干贝好看,但不一定比小的好吃。小的干贝往往味醇而浓。普通的吃法如“干贝萝卜球”,削萝卜球太费事,自己家里做,切条就可以了。“干贝烧菜心”,是分别把菜心和干贝烧好,然后和在一起加热勾芡。“芙蓉干贝”是蒸好一碗蛋羹然后把干贝放在上面再蒸,不过发干贝的汤不拘是水是酒要打在蛋里。以上三种吃法,都要把干贝撕碎。其实整个的干贝,如果烧得透,岂不更好?只是多破费一些罢了。我母亲做干贝,捡其大小适度而匀称者,垫以火腿片、冬笋片,及二寸来长的`大干虾米若干个,装在一大碗里,注入上好绍兴酒,上笼屉蒸二小时。其味之美无可形容。烙饼
饼而曰烙,可知不是煎、不是炸、不是烤,更不是蒸。烙饼的锅曰铛,在这里音撑,差亨切,阴平声。铛是平底锅,通常无足无耳无柄,大小不一定。铛是铁打的,相当的厚重,不容易烧热,可是烧热了也不容易凉,最适宜于烙饼。洋式的带柄的平底锅,也可以用来烙饼,而且小巧灵便,但是铝合金制的锅究竟传热太快冷却也太快,控制温度麻烦,不及我们的铛。
烙饼需要和面。和面不简单。没有触摸过白案子,初次和面,大概会弄得一塌糊涂,无有是处。烙饼需用热水和面,不是滚开的沸水,沸水和面就变成烫面了。用热水和面是取其和出来软。和好了面不能立刻烙,要容它“醒”一段时间。这段时间可长可短,看情形而定。
如果做家常饼,手续最简单。家常饼是薄薄的,里面的层次也不须太多,表面上更不须刷油,烙出来白磁糊裂的,只要相当软和就成。在北平懒婆娘自己不动手,可以到胡同口外蒸锅铺油盐店之类的地方去定制,论斤卖。一斤面大概可以烙不大不小的四张。北方人贫苦,如果有两张家常饼,配上一盘摊鸡蛋(鸡蛋要摊成直径和饼一样大的两片),把蛋放在饼上,卷起来,竖立之,双手扶着,张开大嘴,左一口、右一口,中间再一口,那简直是无与伦比的一顿丰盛大餐。
孩子想吃甜食,最方便莫如到蒸锅铺去烙几张糖饼,黑糖和芝麻酱要另外算钱,事前要讲明几个铜板的黑糖,几个铜板的芝麻酱。烙饼里夹杂着黑糖和芝麻酱,趁热吃,那分香无法形容。我长大之后,自己在家中烙糖饼,乃加倍的放糖,加倍的放芝麻酱,来弥补幼时之未能十分满足的欲望。
葱油饼到处都有,但是真够标准的还是要求之于家庭主妇。北方善烹饪的家庭主妇,作法细腻,和一般餐馆之粗制滥造不同。一般餐馆所制,多患油腻。在山东,许多处的葱油饼是油炸的,焦黄的样子很好看,吃上一块两块就消受不了。在此处颇有在饼里羼味精的,简直是不可思议。标准的葱油饼要层多,葱多,而油不太多。可以用脂油丁,但是要少放。要层多,则擀面要薄,多卷两次再加葱。葱花要细,要九分白一分绿。撒盐要匀。锅里油要少,锅要热而火要小。烙好之后,两手拿饼直立起来在案板上戳打几下,这个小动作很重要,可以把饼的层次戳松。葱油饼太好吃,不需要菜。
梁实秋《雅舍谈吃》散文集:《莲子》
有莲花的地方就有莲子。莲子就是莲实,又称莲的。古乐府。子夜夏歌:“乘月采芙蓉,夜夜得莲子。”
我小时候,每到夏季必侍先君游什刹海。荷塘十里,游人如织。傍晚辄饭于会贤堂。入座后必先进大冰碗,冰块上敷以鲜藕、菱角、桃仁、杏仁、莲子之属。饭后还要擎着几枝荷花莲蓬回家。剥莲蓬甚为好玩,剥出的莲实有好几层皮,去硬皮还有软皮,最后还要剔出莲心,然后才能入口。有一股清香沁人脾胃。胡同里也有小贩吆喝着卖莲蓬的,但是那个季节很短。
到台湾好多年,偶然看到荷花池里的莲蓬,却绝少机会吃到新鲜莲子。糖莲子倒是有得吃,中医教我每日含食十枚,有生津健胃之效,后因糖尿病发,糖莲子也只好停食了。
一般酒席上偶然有莲子羹,稀汤洸水一大碗,碗底可以捞上几颗莲子,有时候还夹杂着一些白木耳,三两颗红樱桃。从前吃莲子羹,用专用的小巧的莲子碗,小银羹匙。我祖母常以小碗莲子为早点,有专人伺候,用沙薄铫儿煮,不能用金属锅。煮出来的莲子硬是漂亮。小锅饭和大锅饭不同。
考究一点的酒席常用一道“蜜汁莲子”来代替八宝饭什么的甜食。如果做得好,是很受欢迎的。莲子先用水浸,然后煮熟,放在碗里再用大火蒸,蒸到酥软趴烂近似番薯泥的程度,翻扣在一个大盘里,浇上滚热的蜜汁,表面上加几块山楂糕更好。冰糖汁也行,不及蜜汁香。
莲子品质不同,相差很多。有些莲子格格生生,怎样煮也不烂,是为下品。有些莲子一煮就烂,但是颜色不对,据说是经过处理的,下过苏打什么的,内行人一吃就能分辨出来。大家公认湖南的莲子最好,号称湘莲。我有一年在重庆的“味腴”宴客,在座的有杨绵仲先生,他是湘潭人,风流潇洒,也很会吃。席中有一道蜜汁莲子,很够标准。莲子短粗,白白净净,而且酥软异常。绵仲吃了一匙就说:“这一定是湘莲。”有人说:“那倒也未必。”绵仲不悦,唤了堂倌过来,问:“这莲子是哪里来的?”那傻不愣登的堂倌说:“是莲蓬里剥出来的。”众大笑。绵仲红头涨脸的又问:“你是哪里来的?”他说:“我是本地人。”众又哄堂。
莲子
在江南小镇,梅雨季还未结束的日子,莲子与莲藕、菱角菜之类已经上市。莲子,谐音怜子,轻轻一念,有摇曳之美。
买三五个,坐茶几旁,与绿盈盈的它们相对。酒盅般的莲蓬,嵌着已饱满的莲子。乐府民歌中的《西洲曲》,最喜“低头弄莲子,莲子青如水”一句,纯净、低婉、清灵。很江南、很青涩的初恋情怀,如蚕刚刚吐出的丝一般软而缠绵。青春是一枚莲子,裹着的,是莹洁的心思,是嫩绿的莲芽般微苦的情愫。透出芽,是田田的莲叶,亭亭的莲花。
嫩莲子剥开后吃起来不苦,反倒有股清甜,常常连同中间的嫩莲心一起吃了。梁实秋先生说他小时候,每到夏季必侍先君游什刹海。荷塘十里,游人如织。傍晚时在会贤堂就餐。入座后必先进大冰碗,冰块上敷以鲜藕、菱角、桃仁、杏仁、莲子之属。饭后还要擎着几枝荷花莲蓬回家。剥莲蓬甚为好玩,剥出的莲实有好几层皮,去硬皮还有软皮,最后还要剔出莲心,然后才能入口。平素,需要剔出莲心的莲子口感要稍逊一些,常把这些绿莲心存放在杯里,泡之饮之,有荷塘的'清气。孟晖介绍过古人在莲子上市时制作“莲荷兜子”,用米浆制的粉皮,同时,在茶杯形的小花模子内,填放去了心的鲜嫩莲子以及鸡头米、松仁、胡桃仁、杨梅仁,还有切碎的乳饼、蘑菇、木耳和熟鸭蛋,浇以奶酪或其他调料,夏日的炎热中,手执这样雅致的“莲荷兜子”,清芬沁人,借以消夏。
干莲子能用来煮粥,熬羹。莲子银耳羹在办酒席时是常作为甜羹的。煨烂的莲子入口即化,老少皆宜。将干莲子用水浸泡后煮透,放入银耳,数颗红枣,加少许粳米煮粥,调入冰糖,再用文火焖,白是白,红是红,二色相衬,清清爽爽,甜而不腻,熬成稠状后,盛入小碗中凉透,若放冰箱中冷却后吃更是美不可言,吃来能清热祛火。有时还换些花样,如莲子百合绿豆粥、八宝莲子粥之类。外面也有手推车上放置龙头大铜壶冲莲子粥的,可以自己配制很多口味,红豆、绿豆、芝麻糊、薏米、西米、葡萄干、花生等,可总觉得没自家煮的香甜,可单那龙头状的大铜壶看着诱人,多次想拍下。有时买一杯,不是为了吃,只是为了看调制的过程。
谁能与时光抗衡?光阴过,多少朝代更迭,多少草木荣枯,莲子却能做到,不变成化石,不腐化入泥,历经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寂然,成一枚枚坚硬的莲子,仍包裹着可以萌芽的希望,饱满而生动,倔强而凛然,在黑暗中禅定了千年,安宁地活着——时光,竟然吞噬不了它们的生命,像那些古老的歌谣,流传下来的文字,《诗经》是枚莲子,《离骚》是枚莲子,《古诗十九首》是枚莲子,《兰亭序》是莲子,在多少人心间,摇曳出绰约的风姿。
千年前的古莲子,依旧能开出无邪的花,只是不知,是不是那些采莲南塘秋的少女们见到的一样的莲花?在古莲子培育出的莲花图片上,我看出了少女的美,清澈、天真、宁和。
莲子呀莲子散文
从我小的时候,直到现在,我都垂涎于莲子米;未来,我也保证一定会对这份“莲子佳肴”情有独钟。因为那其中我咀嚼出的是奶奶和母亲对我的爱。
在我三、四岁的时候,我还住在乡下的奶奶家。我喜欢吃莲子,也喜欢甜食,奶奶便经常给我做银耳莲子汤和莲子糯米饭。那时,捣鼓莲子菜肴成了奶奶最大的嗜好。每天午后厨房飘出莲子的清香,我就断定奶奶又在“创新”了。“甜不?”奶奶递过莲蓉酥“嗯嗯。”我使劲地点头。当时我总是很贪婪,吃了好几个还向奶奶要。最后弄得奶奶哭笑不得,一把把我环在怀里。“乖宝宝……”然后哼唱着摇篮曲哄我入睡。
在我刚上初中时,我发觉母亲对我的关心比以前更多了,起初一段时间,我的确沉浸在爱的馨香中,但后来愈加渴望独立,那种爱便让我感到厌烦与腻味。一天中午,我和好朋友闹了别扭心情正处于不爽时,母亲却意外的出现在班门口。当我的眼睛对上她热情恳切的目光时,心中的热火一下被点燃了。我走到班门口,看到她手里捧的一个水果盒,立刻明白了一切。盒里装的莲子一颗颗很可爱,可此时它们却像一根根细针刺入我的眼中。我厉声喝着:“不是昨天跟你说过了吗?我中午吃得很饱,用不着给我送莲子。”我发觉自己说这话时眉毛快要拧成一团,心倒是痛快得很。母亲的眼红了,红的可怕,像血一样的红,我却不以为然。“你走吧!”我连看都没有再看母亲,扭头要走。骤然听到身后的水果盒被狠狠地摔落在地下,莲子一个个无辜地滚了出来,我愤懑了:“谁要天天吃你的莲子。”
于是整一天我便在难受之中度过。晚上回家后,心情还是抑郁得很。我锁上门,静静地趴在书桌上,陷入了沉思。
脑海里浮现出这样的画面:许多个夜晚,母亲为我剥了一盘又一盘的莲子。她洗干净一颗颗鲜嫩的莲子,含着笑送给正在学习的我,不忍打扰,又关上门默默走了,只留下一句:“莲子,快吃。补充、补充体力。”又一个情景出现了。
一次放学回家后,桌子上摆着几个大莲蓬。我突发奇想:这一定是母亲采购的,不如趁她没下班,给她做个莲子拼盘怎么样。我把一个个小莲子从莲蓬里扯着揪出来,然后用两三个手指相互配合,刮着皮。开始时总是用力过猛,莲肉都被剥出来了,剥出来的莲子形状也极不规整。手指渐渐又酸又痛,想想母亲剥出的晶莹洁白的莲子,我这才明白剥莲子也是一份精细活。母亲上班赚钱就已经很累了,晚上还要不辞辛苦地为我剥莲子。不知不觉,莲子已剥了一颗又一颗……所有的莲子被整齐地排好队,摆成了桃心的形状。当母亲回家看到它时,眼角又红了,红得像石榴的红,如西边的`红霞。我情不自禁抱住她,仿佛我抱住的是整个世界,一向坚强的我那时眼角模糊了。
想着、想着,不知不觉中我感到有一种酸涩的液体在喉咙里打转。我后悔了。母亲爱我,才会顶着暑热送莲子,而我却那样不通情达理。无法想象在我说那些狠话时母亲的心该是有多伤痛,她该是受了多大委屈……从这以后,我对母亲更加体贴和理解了。
莲子呀莲子,它承载了太多的情愫,我的,母亲的,奶奶的。它注定与我们有深厚的渊源,注定将会陪伴着我们,时时让我们感到——爱就在心里,就在身边。
我们中国人是最怕旅行的一个民族。闹饥荒的时候都不肯轻易逃荒,宁愿在家乡吃青草啃树皮吞观音土,生怕离乡背井之后,在旅行中流为饿莩,失掉最后的权益─ —寿终正寝。至于席丰履厚的人更不愿轻举妄动,墙上挂一张图画,看看可以当“卧游”,所谓“一动不如一静”。说穿了“太阳下没有新鲜事物”。号称山川形胜,还不是几堆石头一汪子水?我记得做小学生的时候,郊外踏青,是一桩心跳的事,多早筹备,起个大早,排成队伍,擎着校旗,鼓乐前导,事后下星期还得作一篇《远足记》,才算功德圆满。旅行一次是如此的庄严!我的外祖母,一生住在杭州城内,八十多岁,没有逛过一次西湖,最后总算去了一次,但是自己不能行走,抬到了西湖,没有再回来─—葬在湖边山上。
古人云,“一生能着几两屐?”这是劝人及时行乐,莫怕多费几双鞋。但是旅行果然是一桩乐事吗?其中是否含着有多少苦恼的成分呢?
出门要带行李,那一个几十斤重的五花大绑的铺盖卷儿便是旅行者的第一道难关。要捆得紧,要捆得俏,要四四方方,要见棱见角,与稀松露馅的大包袱要迥异其趣,这已经不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所能胜任的了。关卡上偏有好奇人要打开看看,看完之后便很难得再复原。“乘兴而来,兴尽而返。”很多人在打完铺盖卷儿之后觉得游兴已尽了。在某些国度里,旅行是不需要携带铺盖的,好像凡是有床的地方有被褥、有被褥的地方有随时洗换的被单,─—旅客可以无牵无挂,不必像蜗牛似的顶着安身的家伙走路。携带铺盖究竟还容易办得到,但是没听说过带着床旅行的,天下的床很少没有臭虫设备的。我很怀疑一个人于整夜输血之后,第二天还有多少精神游山逛水。我有一个朋友发明了一种服装,按着他的头躯四肢的尺寸做了一件天衣无缝的睡衣,人钻在睡衣里面,只留眼前两个窟窿,和外界完全隔绝,─—只是那样子有些像是KKK,夜晚出来曾经几乎吓死一个人!
原始的交通工具,并不足为旅客之苦。我觉得“滑竿”“架子车”都比飞机有趣。“御风而行,泠然善也”,那是神仙生涯。在尘世旅行,还是以脚能着地为原则。我们要看朵朵的白云,但并不想在云隙里钻出钻进;我们要“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但并不想把世界缩成假山石一般玩物似的来欣赏。我惋惜米尔顿所称述的中土有“挂帆之车”尚不曾坐过。交通工具之原始不是病,病在于舟车之不易得,车夫舟子之不易缠,“衣帽自看”固不待言,还要提防青纱帐起。刘伶 “死便埋我”,也不是准备横死。
旅行虽然夹杂着苦恼,究竟有很大的乐趣在。旅行是一种逃避,─—逃避人间的丑恶。“大隐藏人海”,我们不是大隐,在人海里藏不住。岂但人海里安不得身,在家园也不容易遁迹。成年的圈在四合房里,不必仰屋要兴叹,成年的看着家里的那一张脸,不必牛衣也要对泣。家里面所能看见的那一块青天,只有那么一大块。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清风明月,在家里都不能充分享用,要放风筝需要举着竹竿爬上房脊,要看日升月落需要左右邻居没有遮拦。走在街上,熙熙攘攘,磕头碰脑的不是人面兽,是可怜虫。在这种情形之下,我们虽无勇气披发入山,至少为什么不带着一把牙刷捆起铺盖出去旅行几天呢?在旅行中,少不了风吹雨打,然后倦飞知还,觉得“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这样便可以把那不可容忍的家变成为暂时可以容忍的了。下次忍耐不住的时候,再出去旅行一次。如此的折腾几回,这一生也差不多了。
旅行中没有不感觉枯寂的,枯寂也是一种趣味。哈兹利特Hszlitt主张在旅行时不要伴侣,因为:“如果你说路那边的一片豆田有股香味,你的伴侣也许闻不见。如果你指着远处的一件东西,你的伴侣也许是近视的,还得戴上眼镜看。”一个不合意的伴侣,当然是累赘。但是人是个奇怪的动物,人太多了嫌闹,没人陪着嫌闷。耳边嘈杂怕吵,整天咕嘟着嘴又怕口臭。旅行是享受清福的时候,但是也还想拉上个伴。只有神仙和野兽才受得住孤独。在社会里我们觉得面目可憎语言无味的人居多,避之唯恐或晚,在大自然里又觉得人与人之间是亲切的。到美国落矶山上旅行过的人告诉我,在山上若是遇见另一个旅客,不分男女老幼,一律脱帽招呼,寒喧一两句。这是很有意味的一个习惯。大概只有在旷野里我们才容易感觉到人与人是属于一门一类的动物,平常我们太注意人与人的差别了。
真正理想的伴侣是不易得的,客厅里的好朋友不见得即是旅行的好伴侣,理想的伴侣须具备许多条件,不能太脏,如嵇叔夜“头面常一月十五日不洗,不太闷痒不能沐”,也不能有洁癣,什么东西都要用火酒揩,不能如泥塑木雕,如死鱼之不张嘴,也不能终日喋喋不休,整夜鼾声不已,不能油头滑脑,也不能蠢头呆脑,要有说有笑,有动有静,静时能一声不晌的陪着你看行云,听夜雨,动时能在草地上打滚像一条活鱼!这样的伴侣那里去找?
“我爱一切旧的东西——老朋友,旧时代,旧习惯,古书,陈酿;而且我相信,陶乐赛,你一定也承认我一向是很喜欢一位老妻。”这是高尔斯密的名剧《委曲求全》中那位守旧的老头儿哈德卡索先生说的话。他的夫人陶乐赛听了这句话,心里有一点高兴,这风流的老头子还是喜欢她,但是也不是没有一点愠意,因为这一句话的后半段说透了她的老。
这句话的'前半段没有毛病,他个人有此癖好,干别人什么事?而且事实上有很多人颇具同感,也觉得一切东西都是旧的好,除了朋友、时代、习惯、书、酒之外,有数不尽的事物都是越老越古越旧越陈越好。所以有人把这半句名言用花体正楷字母抄了下来,装在玻璃框里,挂在墙上,那意思好像是在向喜欢除旧布新的人挑战。
俗语说,“人不如故,衣不如新”。其实,衣着之类还是旧的舒适。新装上身之后,东也不敢坐,西也不敢靠,战战兢兢。我看见过有人全神贯注在他的新西装裤管上的那一条直线,坐下之后第一桩事便是用手在膝盖处提动几下,生恐膝部把他的笔直的裤管撑得变成了口袋。人生至此,还有什么趣味可说!看见过爱因斯坦的小照么?他总是披着那一件敞着领口胸怀的松松大大的破夹克,上面少不了烟灰烧出的小洞,更不会没有一片片的汗斑油渍,但是他在这件破旧衣裳遮盖之下优哉游哉的神游于太虚之表。
《世说新语》记载着:“桓车骑不好着新衣,浴后妇故进新衣与,车骑大怒,催使持去,妇更持还,传语云,‘衣不经新,何由得故?’桓公大笑着之。”桓冲真是好说话,他应该说,“有旧衣可着,何用新为?”也许他是为了保持阃内安宁,所以才一笑置之。“杀头而便冠”的事情,我还没有见过;但是“削足而适履”的行为,则颇多类似的例证。一般人穿的鞋,其制作设计很少有顾到一只脚是有五个趾头的,穿这样的鞋虽然无需“削”足,但是我敢说五个脚趾绝对缺乏生存空间。有人硬是觉得,新鞋不好穿,敝屣不可弃。
“新屋落成”金圣叹列为“不亦快哉”之一,快哉尽管快哉,随后那“树小墙新”的一段暴发气象却是令人难堪。“欲存老盖千年意,为觅霜根数寸栽”,但是需要等待多久!一栋建筑要等到相当破旧,才能有“树林阴翳,鸟声上下”之趣,才能有“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之乐。西洋的庭园,不时的要剪草,要修树,要打扮得新鲜耀眼,我们的园艺的标准显然的有些不同,即使是帝王之家的园囿也要在亭阁楼台画栋雕梁之外安排一个“濠濮间”、“谐趣园”,表示一点点陈旧古老的萧瑟之气。至于讲学的上庠,要是墙上没有多年蔓生的常春藤,基脚上没有远年积留的苔藓,那还能算是第一流么?
旧的事物之所以可爱,往往是因为它有内容,能唤起人的回忆。例如阳历尽管是我们正式采用的历法,在民间则阴历仍不能废,每年要过两个新年,而且只有在旧年才肯“新桃换旧符”。明知地处亚热带,仍然未能免俗要烟熏火燎的制造常常带有尸味的腊肉。端午的龙舟粽子是不可少的,有几个人想到那“露才扬己怨怼沉江”的屈大夫?还不是旧俗相因虚应故事?中秋赏月,重九登高,永远一年一度的引起人们的不可磨灭的兴味。甚至腊八的那一锅粥,都有人难以忘怀。至于供个人赏玩的东西,当然是越旧越有意义。一把宜兴砂壶,上面有陈曼生制铭镌句,纵然破旧,气味自然高雅。
“樗蒲锦背元人画,金粟笺装宋版书”更是足以使人超然远举,与古人游。我有古钱一枚,“临安府行用,准参百文省”,把玩之余不能不联想到南渡诸公之观赏西湖歌舞。我有胡桃一对,祖父常常放在手里揉动,噶咯噶咯的作响,后来又在我父亲手里揉动,也噶咯噶咯的响了几十年,圆滑红润,有如玉髓,真是先人手泽,现在轮到我手里噶咯噶咯的响了,好几次险些儿被我的儿孙辈敲碎取出桃仁来吃!每一个破落户都可以拿了几件旧东西来,这是不足为奇的事。国家亦然。多少衰败的古国都有不少的古物,可以令人惊羡,欣赏,感慨,唏嘘!
旧的东西之可留恋的地方固然很多,人生之应该日新又新的地方亦复不少。对于旧日的典章文物我们尽管喜欢赞叹,可是我们不能永远盘桓在美好的记忆境界里,我们还是要回到这个现实的地面上来。在博物馆里我们面对商周的吉金,宋元明的书画瓷器,可是溜酸双腿走出门外便立刻要面对挤死人的公共汽车,丑恶的市招,和各种饮料一律通用的玻璃杯!
旧的东西大抵可爱,惟旧病不可复发。诸如夜郎自大的脾气,奴隶制度的残余,懒惰自私的恶习,蝇营狗苟的丑态,畸形病态的审美观念,以及罄竹难书的诸般病症,皆以早去为宜,旧病才去,可能新病又来,然而总比旧疴新恙一时并发要好一些,最可怕的是,倡言守旧,其实只是迷恋骸骨;唯新是骛,其实只是摭拾皮毛,那便是新旧之间两俱失之了。梦
庄子·大宗师:“古之真人,其寝不梦。”注:“其寝不梦,神定也,所谓至人无梦是也。”作到至人的地步是很不容易的,要物我两忘,“嗒然若丧其耦”才行。偶然接连若干天都是一夜无梦,混混噩噩的睡到大天光,这种事情是常有的,但是长久的不作梦,谁也办不到。有时候想梦见一个人,或是想梦作一件事,或是想梦到一个地方,拼命的想,热烈的想,刻骨镂心的想,偏偏想不到,偏偏不肯入梦来。有时候没有想过的,根本不曾起过念头,而且是荒谬绝伦的事情,竟会窜入梦中,突如其来,挥之不去,好惊、好怕、好窘、好羞,至于我们所企求的梦,或是值得一作的梦,那是很难得一遇的事,即使偶有好梦,也往往被不相干的事情打断,矍然而觉。大致讲来,好梦难成,而噩梦连连。
我小时候常作的一种梦是下大雪。北国冬寒,雪虐风饕原是常事,哪有一年不下雪的?在我幼小心灵中,对于雪没有太大的震撼,顶多在院里堆雪人、打雪仗。但是我一年四季之中经常梦雪;差不多每隔一二十天要梦一次。对于我,雪不是“战退玉龙三百万,败鳞残甲满天飞”(张承吉句),我没有那种狂想。也没有白居易“可怜今夜鹅毛雪,引得高情鹤氅人”那样的雅兴。更没有柳宗元“独钓寒江雪”的那分幽独的感受。
雪只是大片大片的六出雪花,似有声似无声的、没头没脑的从天空筛将下来。如果这一场大雪把地面上的一切不平都匀称的遮覆起来,大地成为白茫茫的一片,像韩昌黎所谓“凹中初盖底,凸处尽成堆”,或是相传某公所谓的“黑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我一觉醒来便觉得心旷神怡,整天高兴。若是一场风雪有气无力,只下了薄薄一层,地面上的枯枝败叶依然暴露,房顶上的瓦栊也遮盖不住,我登时会觉得哽结,醒后头痛欲裂,终朝寡欢。这样的梦我一直作到十四五岁才告停止。
紧接着常作的是另一种梦,梦到飞。不是像一朵孤云似的飞,也不是像抟扶摇而上九万里的大鹏,更不是徐志摩在《想飞》一文中所说“飞上天空去浮著,看地球这弹丸在太空里滚著,从陆地看到海,从海再看回陆地。凌空去看一个明白……”,我没有这样规模的豪想。我梦飞,是脚踏实地的两腿一弯,向上一纵,离了地面,起先是一尺来高,渐渐上升一丈开外,两脚轻轻摆动,毫不费力的越过了影壁,从一个小院窜到另一个小院,左旋右转,夷犹如意。
这样的梦,我经常作,像潘彼得“那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说飞飞,来去自如。醒来之后,觉得浑身通泰。若是在梦里两腿一踹,竟飞不起来,身像铅一般的重,那么醒来非常沮丧,一天不痛快。这样的梦作到十八九岁不再有了。大概是潘彼得已经长大,而我像是雪莱《西风歌》所说的“落在人生的荆棘上了!”
成年以后,我过的是梦想颠倒的生活,白天梦作不少,夜梦却没有什么可说的。江淹少时梦人授以五色笔,由是文藻日新。
王梦大笔如椽,果然成大手笔。李白少时笔头生花,自是天才赡逸,这都是奇迹。说来惭愧,我有过一枝小小的可以旋转笔芯的四色铅笔,我也有过一幅朋友画赠的“梦笔生花图”,但是都无补于我的文思。我的亲人、我的朋友送给我的各式各样的大小精粗的笔,不计其数,是没有梦见过五色笔,也没有梦见过笔头生花。至于黄帝之梦游华胥、孔子之梦见周公、庄子之梦为蝴蝶、陶侃之梦见天门,不消说,对我更是无缘了。我常有噩梦,不是出门迷失,找不着归途,到处“鬼打墙”,是内急找不到方便之处,即使找得了地方也难得立足之地,再不是和恶人打斗而四肢无力,结果大概都是大叫一声而觉。像黄粱梦,南柯一梦……那样的丰富经验,纵然是梦不也是很快意么?
梁实秋散文全集
年龄
从前看人作序,或是题画,或是写匾,在署名的时候往往特别注明“时年七十有二”、“时年八十有五”或是“时年九十有三”,我就肃然起敬。春秋时人荣启期以为行年九十是人生一乐,我想拥有一大把年纪的人大概是有一种可以在人前夸耀的乐趣。只是当时我离那耄耋之年还差一大截子,不知自己何年何月才有资格在署名的时候也写上年龄。我揣想署名之际写上自己的年龄,那时心情必定是扬扬得意,好像是在宣告:“小子们,你们这些黄口小儿,乳臭未干,虽然幸离襁褓,能否达到老夫这样的年龄恐怕尚未可知哩。”须知得意不可忘形,在夸示高龄的时候,未来的岁月已所余无几了。俗语有一句话说:“棺材是装死人的,不是装老人的。”话是不错,不过你试把棺盖揭开看看,里面躺着的究竟是以老年人为多。年轻的人将来的岁月尚多,所以我们称他为富于年。人生以年龄计算,多活一年即是少了一年,人到了年促之时,何可夸之有?我现在不复年轻,看人署名附带声明时年若干若干,不再有艳羡之情了。倒是看了富于年的英俊,有时不胜羡慕之至。
裸子植物和双子叶植物,其茎部的细胞因春夏成长秋冬停顿之故而形成所谓年轮,我们可以从而测知其年龄。人没有年轮,而且也不便横切开来察验。人年纪大了常自谦为马齿徒增,也没有人掰开他的嘴巴去看他的牙齿。眼角生出鱼尾纹,脸上遍洒黑斑点,都不一定是老朽的征象。头发的黑白更不足为凭。有人春秋鼎盛而已皓首皤皤。有人已到黄鰽之年而顶上犹有“不白之冤”,这都是习见之事。不过,岁月不饶人,冒充少年究竟不是容易事。地心的吸力谁也抵抗不住。脸上、颈上、腰上、踝上,连皮带肉的往下坠,虽不至于“载跋其胡”,那副龙钟的样子是瞒不了人的。别的部分还可以遮盖起来,面部经常暴露在外,经过几番风雨,多少回风霜,总会留下一些痕迹。
好像有些女人对于脸上的情况较为敏感。眼窝底下挂着两个泡囊,其状实在不雅,必剔除其中的脂肪而后快。两颊松懈,一条条的沟痕直垂到脖子上,下巴底下更是一层层的皮肉堆累,那就只好开刀,把整张的脸皮揪扯上去,像国剧一些演员化妆那样,眉毛眼睛一齐上挑,两腮变得较为光滑平坦,皱纹似乎全不见了。此之谓美容、整容,俗称之为拉皮。行拉皮手术的人,都秘不告人,而且讳言其事。所以在饮宴席上,如有面无皱纹的年高名婆在座,不妨含混的称赞她驻颜有术,但是在点菜的时候不宜高声的要鸡丝拉皮。
其实自古以来也有不少男士热衷于驻颜。南朝宋颜延之《庭诰文》:“炼形之家,必就深旷,友飞灵、糇丹石,粒精英,所以还年却老,延华驻采。”道学炼形养元,可以尸解升天,岂只延华驻采?这都是一些姑妄言之的神话。贵为天子的人纯真的想要还年却老,千方百计的求那不老的仙丹。看来只有晋孝武帝比较通达事理,他饮酒举杯属长星(即慧星):“长星,劝你一杯酒,自古何时有万岁天子?”可是一般的天子或近似天子的人都喜欢听人高呼万岁无疆!
除了将要诹吉纳采交换庚帖之外,对于别人的真实年龄根本没有多加探讨的必要。但是我们的习俗,于请教“贵姓”、“大名”、“府上”之后,有时就会问起“贵庚”、“高寿”。有人问我多大年纪,我据实相告“七十八岁了”。他把我上下打量,摇摇头说:“不像,不像,很健康的样子,顶多五十。”好像他比我自己知道得更清楚。那是言不由衷的恭维话,我知道,但是他有意无意的提醒了我刚忘记了的人生四苦。能不能不提年龄,说一些别的,如今天天气之类?
女人的年龄是一大禁忌,不许别人问的。有一位女士很旷达,人问其芳龄,她据实以告:“三十以上,八十以下。”其实人的年龄不大容易隐密,下一番考证功夫,就能找出线索,虽不中亦不远矣。这样做,除了满足好奇心以外,没有多少意义。可是人就是好奇。有一位男士在咖啡厅里邂逅一位女士,在暗暗的灯光之下他实在摸不清对方的年龄,他用臂肘触了我一下,偷偷的在桌下伸出一支巴掌,戟张着五指,低声问我有没有这个数目,我吓了一跳,以为他要借五万块钱,原来他是打听对方芳龄有无半百。我用四个字回答他:“干卿底事?”有一位道行很高的和尚,涅的时候据说有一百好几十岁,考证起来聚讼纷纷。据我看,估量女士年龄不妨从宽,七折八折优待。计算高僧的年腊也不妨从宽,多加三成五成。
人到了迟暮,如石火风灯,命在须臾,但是仍不喜欢别人预言他的'大限。邱吉尔八十岁过生日,一位冒失的新闻记者有意讨好的说:“邱吉尔先生,我今天非常高兴,希望我能再来参加你的九十岁的生日宴。”邱吉尔耸了一下眉毛说:“小伙子,我看你身体满健康的,没有理由不能来参加我九十岁的宴会。”胡适之先生素来善于言词,有时也不免说溜了嘴,他六十八岁时候来台湾,有一次欢宴中遇到长他十几岁的齐如山先生,没话找话的说:“齐先生,我看你活到九十岁决无问题。”齐先生愣了一下说:“我倒有个故事,有一位矍铄老叟,大家恭维他可以活到一百岁,忿然作色曰:‘我又不吃你的饭,你为什么限制我的寿数?’”胡先生急忙道歉:“我说错了话。”
吃相
一位外国朋友告诉我,他旅游西南某地的时候,偶于餐馆进食,忽闻壁板砰砰作响,其声清脆,密集如联珠炮,向人打听才知道是邻座食客正在大啖其糖醋排骨。这一道菜是餐馆的拿手菜,顾客欣赏这个美味之余,顺嘴把骨头往旁边喷吐,你也吐,我也吐,所以把壁板打得叮叮当当响。不但顾客为之快意,店主人听了也觉得脸上光彩,认为这是大家为他捧场。这位外国朋友问我这是不是国内各地普遍的风俗,我告诉他我走过十几省还不曾遇见过这样的场面,而且当场若无壁板设备,或是顾客嘴部筋肉不够发达,此种盛况即不易发生。可是我心中暗想,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这样的事恐怕亦不无发生的可能。
礼记有“毋啮骨”之戒,大概包括啃骨头的举动在内。糖醋排骨的肉与骨是比较容易脱离的,大块的骨头上所联带着的肉若是用牙齿咬断下来,那龇牙咧嘴的样子便觉不大雅观。所以“割不正不食”“席不正不食”都是对于在桌面上进膳的人而言,啮骨应该是桌底下另外一种动物所做的事。不要以为我们一部分人把排骨吐得劈拍响便断定我们的吃相不佳。各地有各地的风俗习惯。世界上至今还有不少地方是用手抓食的。听说他们是用右手取食,左手则专供做另一种肮脏的事,不可混用,可见也还注重清洁。我不知道像咖哩鸡饭一类黏糊糊儿的东西如何用手指往嘴里送。用手取食,原是古已有之的老法。罗马皇帝尼禄大宴群臣,他从一只硕大无比的烤鹅身上扯下一条大腿,手举着鼓槌,歪着脖子啃而食之,那副贪婪无厌的饕餮相我们可于想象中得之。罗马的光荣不过尔尔,等而下之不必论了。欧洲中古时代,餐桌上的刀叉是奢侈品,从十一世纪到十五世纪不曾被普遍使用,有些人自备刀叉随身携带,这种作风一直延至十八世纪还偶尔可见。据说在酷嗜通心粉的国度里,市廛道旁随处都有贩卖通心粉(与不通心粉)的摊子,食客都是伸出右手像是五股钢叉一般把粉条一卷就送到口里,干净俐落。
不要耻笑西方风俗鄙陋,我们泱泱大国自古以来也是双手万能。礼记:“共饭不泽手。”吕氏注曰:“不泽手者,古之饭者以手,与人共饭,摩手而有汗泽,人将恶之而难言。”饭前把手洗洗揩揩也就是了。樊哙把一块生猪肘子放在铁盾上拔剑而啖之,那是鸿门宴上的精彩节目,可是那个吃相也就很可观了。我们不愿意在餐桌上挥刀舞叉,我们的吃饭工具主要的是筷子,筷子即箸,古称饭i。细细的两根竹筷,搦在手上,运动自如,能戳、能挟、能撮、能扒,神乎其技。不过我们至今也还有用手进食的地方,像从兰州到新疆,“抓饭”“抓肉”都是很驰名的。我们即使运用筷子,也不能不有相当的约束,若是频频挟取如金鸡乱点头,或挑肥捡瘦的在盘碗里翻翻弄弄如拨草寻蛇,就不雅观。
餐桌礼仪,中西都有一套。外国的餐前祈祷,兰姆的描写可谓淋漓尽致。家长在那里低头闭眼口中念念有词,孩子们很少不在那里做鬼脸的。我们幸而极少宗教观念,小时候不敢在碗里留下饭粒,是怕长大了娶麻子媳妇,不敢把饭粒落在地上,是怕天打雷劈。喝汤而不准吮吸出声是外国规矩,我想这规矩不算太苛,因为外国的汤盆很浅,好像都是狐狸请鹭鸶吃饭时所使用的器皿,一盆汤端到桌上不可能是烫嘴热的,慢一点灌进嘴里去就可以不至于出声。若是喝一口我们的所谓“天下第一菜”口蘑锅巴汤而不出一点声音,岂不强人所难?从前我在北方家居,邻户是一个治安机关,隔着一堵墙,墙那边常有几十口子在院子里进膳,我可以清晰的听到“呼噜,呼噜,呼――噜”的声响,然后是“咔嚓!”一声。他们是在吃炸酱面,于猛吸面条之后咬一口生蒜瓣。
餐桌的礼仪要重视,不要太重视。外国人吃饭不但要席正,而且挺直腰板,把食物送到嘴边。我们“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要维持那种姿式便不容易。我见过一位女士,她的嘴并不比一般人小多少,但是她喝汤的时候真能把上下唇撮成一颗樱桃那样大,然后以匙尖触到口边徐徐吮饮之。这和把整个调羹送到嘴里面去的人比较起来,又近于矫枉过正了。人生贵适意,在环境许可的时候不妨稍为放肆一点。吃饭而能充分享受,没有什么太多礼法的约束,细嚼烂咽,或风卷残云,均无不可,吃的时候怡然自得,吃完之后抹抹嘴鼓腹而游,像这样的乐事并不常见。我看见过两次真正痛快淋漓的吃,印象至今犹新。一次在北京的“灶温”,那是一爿道地的北京小吃馆。棉帘启处,进来了一位赶车的,即是赶轿车的车夫,辫子盘在额上,衣襟掀起塞在褡布底下,大摇大摆,手里托着菜叶裹着的生猪肉一块,提着一根马兰系着的一撮韭黄,把食物往柜台上一拍:“掌柜的,烙一斤饼!再来一碗炖肉!”等一下,肉丝炒韭黄端上来了,两张家常饼一碗炖肉也端上来了。他把菜肴分为两份,一份倒在一张饼上,把饼一卷,比拳头要粗,两手扶着矗立在盘子上,张开血盆巨口,左一口,右一口,中间一口!不大的功夫,一张饼下肚,又一张也不见了,直吃得他青筋暴露满脸大汗,挺起腰身连打两个大饱嗝。又一次,我在青岛寓所的后山坡上看见一群石匠在凿山造房,晌午歇工,有人送饭,打开笼屉热气腾腾,里面是半尺来长的发面蒸饺,工人蜂拥而上,每人拍拍手掌便抓起饺子来咬,饺子里面露出绿韭菜馅。又有人挑来一桶开水,上面漂着一个瓢,一个个红光满面围着桶舀水吃。这时候又有挑着大葱的小贩赶来兜售那像甘蔗一般粗细的大葱,登时又人手一截,像是饭后进水果一般。上面这两个景象,我久久不能忘,他们都是自食其力的人,心里坦荡荡的,饥来吃饭,取其充腹,管什麽吃相!
浅析梁实秋散文
最初对于梁实秋的印象,源于鲁迅先生笔下的“丧家的资本家的乏走狗”。二三十年代那场关于文学阶级性的争论,使得梁实秋在进步人士中名声不佳,1942年毛泽东又将他定为资产阶级文学的代表,于是梁实秋便同其“香汗文学”一道,成为众矢之的了。
一个偶然的机会,信手拈起一本《槐园梦忆》,其流畅的文笔、诗化的语言,立刻把我深深打动了。而梁实秋追求的却是“绚烂之极趋于平淡”的境界。如果撇开了当时的阶级斗争去打量梁实秋的散文,无疑有着深刻的艺术生命力。难怪他会因之而饮誉文坛了。
“有窗而无玻璃,风来则洞若凉亭。有瓦而空隙不少,雨来则渗如滴漏”,居住在重庆北碚的陋室中,梁实秋却有雅性,从简陋之中觅诗意:“雅舍最宜月夜——地势较高,得月较先。看山头吐月,红盘乍涌,一霎间,清光四射,天空皎洁,四野无声,微闻犬吠,坐客无不悄然。”在恬淡闲适之中寻找艺术的人生情趣,游心于物外,梁实秋这种超功利的审美态度和处事哲学,当无疑是颇有几分儒雅和脱俗的。
福楼拜尝三月而做成一句文章,莫泊桑尝把十年辛苦写就的手稿付之一炬,可见精练对于写文章是何等重要。散文的语言,尤其当以节约性衡量其表现力。梁实秋深解其中三味,故而他很会“割爱”,也谙知“细细体味”,他把这归功于徐锦澄老师的教诲(《我的一位国文老师》)。细读梁实秋的散文,通篇你找不到一个累赘的字眼,可以说是清楚而有姿态、简单而有力量了。再看他的文调:“仄声显示出欢乐的神情,长句子表示温和驰缓,短句子代表了强硬急迫的态度”(《论散文》),而他的.散文,是不讲究对偶的,但于参差之中却寓有整齐之笔;不拘于格律,但于平仄之中却谐调与声韵相配,读起来琅琅上口,节奏感很强,分明是一种不露斧斫的文调之美。
梁实秋的散文,怀人的凄清细腻、缠绵动人;思乡的深沉浓郁、感人至深;写景的错落有致、别具一格;叙事的娓娓道来、不流于俗……“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我不知道梁实秋创作散文时是否达到了“物非物、我非我”的境界,但雅有雅的姿态,雅有雅的份量,这便是梁实秋散文了。
莲子优美散文
莲子姐脸蛋白净,身材高挑,象牙白的大发卡把微卷的长发扎在脑后,给人端庄大方的印象。我喜欢这个善良、淡雅、美丽的女人。
冬夜,冷极了,在QQ心情里嘚瑟,让它分享我的寒冷。莲子姐瞧着了,从QQ发来信息道:“燕子,你住哪儿?”同是女人,又是文学爱好者,自然对她产生一种特有的好感,给她留下了通迅地址和电话。莲子姐即刻打电话来,道:“燕子,我是无意读了你《母亲嫁衣》,被你的文字吸引,喜欢你那些土得掉灰渣儿的描绘,在你文字里,我常常有种感动与心疼,很想去看看你。”在文字这块儿,我是孤单孤独的,即希望莲子姐来,又有点儿害怕,心想:“破烂不堪的发型屋,还有我大大咧咧的言谈举止,贤子姐能不能接受?”还是回应道:“莲子姐想来就来吧,我也想你。”坐在电脑前,瞅着莲子姐给我《母亲的嫁衣》写的留言:“凄美的记忆,最欣赏对嫁衣的细腻描绘,灰色中的繁花艳丽,有母亲的气息,有年少时的琦丽向往,旧风俗的淳朴,很有场景感,难得的好文字!”我读着读着,感动得抹眼泪。莲子姐是《母亲的嫁衣》头一个知音,她给予恁好的点评,我竟然一点儿也不心虚。
站在马路边瞅骑电瓶车的女人,想一眼认出莲子姐来,咋也没想到她是开着小轿车来的,还带个高大英俊的男人,让我感觉生疏别扭。因为我牛仔裤破的不能再穿了,也不想上街买,穿着黑色的打底裤和芳给的大皮裤衩子,担心给莲子姐丢人。莲子姐道:“燕子,这是我爱人。送你个暖手宝,方便取暖,敬佩你写作的精神。我以前也深爱文学,现在连个字也不会写了!”她语言流露一点儿谦虚、一点儿失意。我由衷地赞美道:“莲子姐好漂亮,姐夫也帅气,风流倜傥搭配亭亭玉立,好一对绝配夫妻!”
莲子姐道:“我们在被窝里读过你《巴爷的猫话儿》,你姐夫说巴爷形象生动逼真,一个有血有肉令人尊敬的老人。他的故事是这片热土的历史,他的人也如老槐树一样,老根深深扎进大地中,枝叶荫蔽着村庄村人。(大别山路)这段故事稍嫌单薄,如果内容能再丰满些就是一篇耐人寻味的小说了。听说我来看你,他也要跟着来。”话语里有对我文字的指导和赞美,也有她爱情的甜蜜。莲子姐和姐夫在破沙发上小坐一会儿,嘱咐道:“燕子,我们还有事,该走了,你难得有写作的热情,好好写吧。”我悄悄对莲子姐道:“谢谢你这个幸福的小女人来看我!”莲子姐道:“燕子,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我回头再来看你。天冷,多保重!”她说罢,跟随姐夫钻进小轿车。我站在发型屋门口,目送莲子姐远去,心想:“我是追梦人,谁晓得成败呢?莲子姐恁美的女人,一生应该是天心最圆满的月亮吧!”从此,我没见过莲子姐上QQ,有时想给她打个电话问候一声,拿起手机就会想她有甜蜜爱情,幸福家庭,又把手机放下,不想打扰她。
春节,我给莲子姐打电话道:“莲子姐还好不?”莲子姐道:“燕子,我不好,跟你姐夫分离半年了。谢谢还记得我!接到你的电话很开心,好象春天来了。我从小跟着父母在部队生活,他们视我为宝贝。上学是班长,一直到大学毕业,工作称还算称心如意,没吃过苦。婚姻快把我折磨死了……”她声音很虚弱。我不自觉地咕嘟道:“咋就离分了呢?”莲子姐道:“他酗酒,改不了,每次醉酒,都叫我恐惧,伤心透顶,平时我俩神仙伴侣,可挡不住一个月来一次伤筋动骨的疼痛。我不想忍着疼痛过日子,那是自欺欺人,所以离婚了。”我道:“莲子姐没了爱情,还有亲情和友情。”除此之外,我再也找不出合适的话来安慰她。
不管经历多么痛心的'事,都会慢慢释怀,没有什么能敌得过时光的魔力。正是磕磕碰碰,跌跌撞撞,摔摔打打,让我们渐渐变得皮实。生活很多时候需要妥协,我又何尝不是。十分庆幸活在自己的规划里,努力朝着想要的方向耕耘着、积累着、前行着。有几句歌词深深地打动过我:“给自己一个目标,让生命为它燃烧,这世界会因为我们飞翔而变得更加美好……”我坚信朝着想要的方向奔,总有一天会到达。
早春的一天清早,我搭车去莲子姐单位大门口,看见一丛黄灿灿迎春花,喜欢得摘一朵插在鬓发上。莲子姐道:“燕子,上我办公室坐一会儿吧。”我欣然跟着她走进办公室,几盆旺盛的吊兰最夺人眼目,定然没少享受莲子姐的爱心,不然它咋会如此青春美貌呢?”小书架上装满书,还有针头线脑儿,也只有秀外惠中的女人会有这东西。我在她那大约有十多平米的办公室扭一圈,坐在咖粉色的沙发上,道:“莲子姐的状态比我想象的要好得多,就是瘦得形销骨立,可想而知你这半年是咋过的。”莲子姐道:“那些日子,我是一个人熬过来的,躺那儿,过去现在种种呈现在眼前,不是麻木,就是疼痛,有时疼极了,就想感官要是也能屏蔽该多好!再舍不下他,也得舍,我俩够写一大本传奇了。我把我们共同生活的日子写在博客里,你姐夫读时哭了。他读过之后,我把博客封存了。唉!我妈说你早晚都得找个老伴,还不如趁年轻找。我听了她的话,又找个老大哥,以后的日子就是柴米油盐酱醋茶,他待我还好……”老大哥啥模样?我没见过。
莲子姐受够了那种恐惧和痛苦的滋味儿,强烈渴望平静的生活,脱离痛苦的决心,和直接奔到了她想要到的目标而震撼!品着莲子姐为我沏茶的毛尖茶,思想即刻禅定了。人生不经历痛苦,怎识甘甜的滋味?我乐呵道:“莲子姐比着我,可称白富美,你有聪明乖巧可爱的女儿,稳定的工作,疼爱你的父母,良好的的生活坏境,还有一个老大哥。”莲子姐道:“是啊,我很喜欢现在的工作,这辈子知足了。”她脸上漾起暖柔柔的春风。
欢悦来自莲子姐的内心,她好像那片灿烂迎春花。
我见到花朵,就像多情男人见到漂亮女人,总会心动,有时想着有种爱叫浅喜深爱,站在一边欣赏挺好的;有时我会情不自禁地摘一朵花插在鬓发上。跟莲子姐相处时间不长,她教会我要想活得称心如意,必须得痛下决心。
我是赏花人,愿得花粉沾满衣,谁是护花人,愿得莲子多珍惜!
“黯然销魂者,别而已矣。”遥想古人送别,也是一种雅人深致。古时交通不便,一去不知多久,再见不知何年,所以南浦唱只骊歌,灞桥折条杨柳,甚至在阳关敬一杯酒,都有意味。李白的船刚要启碇,汪伦老远的在岸上踏歌而来,那幅情景真是历历如在目前。其妙处在于纯朴真挚,出之以潇洒自然。平夙莫逆于心,临别难分难舍。如果平常我看着你面目可憎,你觉着我语言无味,一旦远离,那是最好不过,只恨世界太小,唯恐将来又要碰头,何必送行?
在现代人的生活里,送行是和拜寿送殡等等一样的成为应酬的礼节之一。“揪着公鸡尾巴”起个大早,迷迷糊糊的赶到车站码头,挤在乱烘烘人群里面,找到你的对象,扯几句淡话,好容易耗到汽笛一叫,然后鸟兽散,吐一口轻松气,噘着大嘴回家。这叫做周到。在被送的那一方面,觉得热闹,人缘好,没白混,而且体面,有这么多人舍不得我走,斜眼看着旁边的没人送的旅客,相形之下,尤其容易起一种优越之感,不禁精神抖擞,恨不得对每一个送行的人要握八次手,道十回谢。死人出殡,都讲究要有多少亲友执绋,表示恋恋不舍,何况活人?行色不可不壮。
悄然而行似是不大舒服,如果别的旅客在你身旁耀武扬威的与送行的话别,那会增加旅中的寂寞。这种情形,中外皆然。MaxBccrbohm写过一篇《谈送行》,他说他在车站上遇见一位以演剧为业的老朋友在送一位女客,始而喁喁情话,俄而泪湿双颊,终乃汽笛一声,勉强抑止哽咽,向女郎频频挥手,目送良久而别。原来这位演员是在作戏,他并不认识那位女郎,他是属于“送行会”的一个职员,凡是旅客孤身在外而愿有人到站相送的,都可以到“送行会”去雇人来送。这位演员出身的人当然是送行的高手,他能放进感情,表演逼真。客人纳费无多,在精神上受惠不浅。尤其是美国旅客,用金钱在国外可以购买一切,如果“送行会”真的普遍设立起来,送行的人也不虞缺乏了。
送行既是人生中所不可少的一桩事,送行的技术也便不可不注意到。如果送行只限于到车站码头报到,握手而别,那么问题就简单,但是我们中国的一切礼节都把“吃”列为最重要的一个项目。一个朋友远别,生怕他饿着走,饯行是不可少的,恨不得把若干天的营养都一次囤积在他肚里。我想任何人都有这种经验,如有远行而消息外露(多半还是自己宣扬),他有理由期望着饯行的帖子纷至沓来,短期间家里可以不必开伙。还有些思虑更周到的人,把食物携在手上,亲自送到车上船上,好像是你在半路上会要挨饿的样子。
我永远不能忘记最悲惨的一幕送行。一个严寒的冬夜,车站上并不热闹,客人和送客的人大都在车厢里取暖,但是在长得没有止境的月台上却有黑查查的一堆送行的人,有的围着斗篷,有的戴着风帽,有的脚尖在洋灰地上敲鼓似的乱动,我走近一看全是熟人,都是来送一位太太的。车快开了,不见她的踪影,原来在这一晚她还有几处饯行的宴会。在最后的一分钟,她来了。送行的人们觉得是在接一个人,不是在送一个人,一见她来到大家都表示喜欢,所有惜别之意都来不及表现了。她手上抱着一个孩子,吓得直哭,另一只手扯着一个孩子,连跑带拖,她的头发蓬松着,嘴里喷着热气像是冬天载重的骡子,她顾不得和送行的人周旋,三步两步的就跳上了车。这时候车已在蠕动。送行的人大部份都手里提着一点东西,无法交付,可巧我站在离车门最近的地方,大家把礼物都交给了我,“请您偏劳给送上去罢!”我好像是一个圣诞老人,抱着一大堆礼物,我一个箭步窜上了车,我来不及致辞,把东西往她身上一扔,回头就走,从车上跳下来的时候,打了几个转才立定脚跟。事后我接到她一封信,她说:
那些送行的都是谁?你丢给我那一堆东西,到底是谁送的?我在车上整理了好半天,才把那堆东西聚拢起来打成一个大包袱。朋友们的盛情算是给我添了一件行李。我愿意知道哪一件东西是哪一位送的,你既是代表送上车的,你当然知道,盼速见告。
计开
水果三筐,泰康罐头四个,果露两瓶,蜜饯四盒,饼干四罐,豆腐乳四罐,蛋糕四盒,西点八盒,纸烟八厅,信纸信封一匣,丝袜两双,香水一瓶,烟灰碟一套,小钟一具,衣料两块,酱菜四篓,绣花拖鞋一双,大面包四个,咖啡一厅,小宝剑两把……”这问题我无法答复,至今是个悬案。
我不愿送人,亦不愿人送我,对于自己真正舍不得离开的人,离别的那一刹那像是开刀,凡是开刀的.场合照例是应该先用麻醉剂,使病人在迷蒙中度过那场痛苦,所以离别的苦痛最好避免。一个朋友说,“你走,我不送你,你来,无论多大风多大雨,我要去接你。”我最赏识那种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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