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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晓风散文:我在
记得是小学三年级,偶然生病,不能去上学,于是抱膝坐在床上,望着窗外寂寂青山、迟迟春日,心里竟有一份巨大幽沉至今犹不能忘的凄凉。当时因为小,无法对自己说清楚那番因由,但那份痛,却是记得的。
为什么痛呢?现在才懂,只因你知道,你的好朋友都在那里,而你偏不在,于是你痴痴地想,他们此刻在操场上追追打打吗?他们在教室里挨骂吗?他们到底在干什么啊?不管是好是歹,我想跟他们在一起啊!一起挨骂挨打都是好的啊!
于是,开始喜欢点名,大清早,大家都坐得好好的,小脸还没有开始脏,小手还没有汗湿,老师说:
“XXX”
“在!”
正经而清脆,仿佛不是回答老师,而是回答宇宙乾坤,告诉天地,告诉历史,说,有一个孩子“在”这里。
回答“在”字,对我而言总是一种饱满的幸福。
然后,长大了,不必被点名了,却迷上旅行。每到山水胜处,总想举起手来,像那个老是睁着好奇圆眼的孩子,回一声:
“我在。”
“我在”和“某某到此一游”不同,后者张狂跋扈,目无余子,而说“我在”的仍是个清晨去上学的孩子,高高兴兴地回答长者的问题。
其实人与人之间,或为亲情或为友情或为爱情,哪一种亲密的情谊不能基于我在这里,刚好,你也在这里的前题?一切的爱,不就是“同在”的缘份吗?就连神明,其所以神明,也无非由于“昔在、今在、恒在”,以及“无所不在”的特质。而身为一个人,我对自已“只能出现于这个时间和空间的局限”感到另一种可贵,仿佛我是拼图板上扭曲奇特的一块小形状,单独看,毫无意义,及至恰恰嵌在适当的时空,却也是不可少的一块。天神的存在是无始无终浩浩莽莽的无限,而我是此时际此山此水中的有情和有觉。
有一年,和丈夫带着一团的年轻人到美国和欧洲去表演,我坚持选崔颢的《长干曲》作为开幕曲,在一站复一站的陌生城市里,舞台上碧色绸子抖出来粼粼水波,唐人乐府悠然导出:
君家何处走,妾住在横塘。
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
渺渺烟波里,只因错肩而过,只因你在清风我在明月,只因彼此皆在这地球,而地球又在太虚,所以不免停舟问一句话,问一问彼此隶属的籍贯,问一问昔日所生、他年所葬的故里,那年夏天,我们也是这样一路去问海外中国人的隶属所在的啊!
《旧约》里记载了一则三千年前的故事,那时老先知以利因年迈而昏聩无能,坐视宠坏的儿子横行,小先知撒母耳却仍是幼童,懵懵懂懂地穿件小法袍在空旷的大圣殿里走来走去。然而,事情发生了,有一夜他听见轻声的呼唤:
“撒母耳!”
他虽渴睡却是个机警的孩子,跳起来,便跑到老人以利面前:
“你叫我,我在这里!”
“我没有叫你,”老态龙钟的以利说,“你去睡吧!”
孩子躺下,他又听到相同的叫唤:
“撒母耳!”
“我在这里,是你叫我吧?”他又跑到以利跟前。
“不是,我没叫你,你去睡吧。”
第三次他又听见那召唤的声音,小小的孩子实在给弄糊涂了,但他仍然尽快跑到以利面前。
老以利蓦然一惊,原来孩子已经长大了,原来他不是小孩子梦里听错了话,不,他已听到第一次天音,他已面对神圣的召唤。虽然他只是一个稚弱的小孩,虽然他连什么是“天之钟命”也听不懂,可是,旧时代毕竟已结束,少年英雄会受天承运挑起八方风雨。
“小撒母耳,回去吧!有些事,你以前不懂,如果你再听到那声音,你就说:‘神啊!请说,我在这里。’”
撒母耳果真第四度听到声音,夜空烁烁,廊柱耸立如历史,声音从风中来,声音从星光中来,声音从心底的潮声中来,来召唤一个孩子。撒母耳自此至死,一直是个威仪赫赫的'先知,只因多年前,当他还是稚童的时候,他答应了那声呼唤,并且说:“我,在这里。”
我当然不是先知,从来没有想做“救星”的大志,却喜欢让自己是一个“紧急待命”的人,随时能说“我在,我在这里?”
这辈子从来没喝得那么多,大约是一瓶啤酒吧,那是端午节的晚上,在澎湖的小离岛。为了纪念屈原,渔人那一天不出海,小学校长陪着我们和家长会的朋友吃饭,对着仰着脖子的敬酒者你很难说“不”。他们喝酒的样子和我习见的学院人士大不相同,几杯下肚,忽然红上脸来,原来酒的力量竟是这么大的。起先,那些宽阔黧黑的脸不免不自觉地有一份面对台北人和读书人的卑抑,但一喝了酒,竟人人急着说起话来,说他们没有淡水的日子怎么苦,说淡水管如何修好了又坏了,说他们宁可倾家荡产,也不要天天开船到别的岛上去搬运淡水……
而他们嘴里所说的淡水,在台北人看来,也不过是咸涩难咽的怪味水罢了——只是于他们却是遥不可及的美梦。
我们原来只是想去捐书,只是想为孩子们设置阅览室,没有料到他们红着脸粗着脖子叫嚷的却是水!这个岛有个好听的名字,叫鸟屿,岩岸是美丽的黑得发亮的玄武石组成的。浪大时,水珠会跳过教室直落到操场上来,澄莹的蓝波里有珍贵的丁香鱼,此刻餐桌上则是酥炸的海胆,鲜美的小鳝……然而这样一个岛,却没有淡水。
我能为他们做什么?在同盏共饮的黄昏,也许什么都不能,但至少我在这里,在倾听,在思索我能做的事……
读书,也是一种“在”。
有一年,到图书馆去,翻一本《春在堂笔记》,那是俞樾先生的集子,红绸精装的封面,打开封底一看,竟然从来也没人借阅过,真是“古来圣贤皆寂寞”啊!”心念一动,便把书借回家去。书在,春在,但也要读者在才行啊!我的读书生涯竟像某些人玩“碟仙”,仿佛面对作者的精魄。对我而言,李贺是随召而至的,悲哀悼亡的时刻,我会说:“我在这里,来给我念那首《苦昼短》吧!念‘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读那首韦应物的《调笑令》的时候,我会轻轻地念:“胡马胡马,远放燕支山下。跑沙跑雪独嘶,东望西望路迷。迷路迷路,边草无穷日暮。”一面觉得自己就是那从唐朝一直狂弛至今不停的战马,不,也许不是马,只是一股激情,被美所迷,被莽莽黄沙和胭脂红的落日所震慑,因而心绪万千,不知所止的激情。
看书的时候,书上总有绰绰人影,其中有我,我总在那里。
《旧约·创世纪》里,堕落后的亚当在凉风乍至的伊甸园把自己藏匿起来。上帝说:
“亚当,你在哪里?”
他噤而不答。
如果是我,我会走出,说:
“上帝,我在,我在这里,请你看着我,我在这里。不比一个凡人好,也不比一个凡人坏,我有我的逊顺祥和,也有我的叛逆凶戾,我在我无限的求真求美的梦里,也在我脆弱不堪一击的人性里。上帝啊,俯察我,我在这里。”
“我在”,意思是说我出席了,在生命的大教室里。
几年前,我在山里说过的一句话容许我再说一遍,作为终响:
“树在。山在。大地在。岁月在。我在。你还要怎样更好的世界?”
张晓风:我在
记得小学三年级偶然生病,不能去上学,抱膝坐在床上,望着窗外寂寂青山、迟迟春日,心里竟有一份巨大幽沉至今犹不能忘的凄凉。当时因为小,无法对自己说清楚那番因由,但那份痛,却是记得的。
为什么痛呢?现在才懂,只因你知道,你的好朋友都在那里,而你偏不在,于是你痴痴地想,他们此刻在操场上追追打打吗?他们在教室里挨骂吗?他们到底在干什么啊?不管是好是歹,我想跟他们在一起啊!一起挨骂挨打都是好的啊!
于是,开始喜欢点名,大清早,大家都坐得好好的,小脸还没有开始脏,小手还没有汗湿,老师说:
“XXX”
“在!”
正经而清脆,仿佛不是回答老师,而是回答宇宙乾坤,告诉天地,告诉历史,说,有一个孩子“在”这里。
回答“在”字,对我而言总是一种饱满的幸福。
然后,长大了,不必被点名了,却迷上旅行。每到山水胜处,总想举起手来,像那个老是睁着好奇圆眼的孩子,回一声:“我在。”
“我在”和“某某到此一游”不同,后者张狂跋扈,目无余子,而说“我在”的仍是个清晨去上学的孩子,高高兴兴地回答长者的问题。
其实人与人之间,或为亲情或为友情或为爱情,哪一种亲密的情谊不能基于“我在这里,刚好,你也在这里”的前题?一切的爱,不就是“同在”的缘份吗?身为一个人,我对自已“只能出现于这个时间和空间的局限”感到另一种可贵,仿佛我是拼图板上扭曲奇特的一块小形状,单独看,毫无意义,及至恰恰嵌在适当的时空,却也是不可少的一块。
天神的存在是无始无终浩浩莽莽的无限,而我是此时际此山此水中的有情和有觉。
我不是先知,从来没有想做“救星”的大志,却喜欢让自己是一个“紧急待命”的人,随时能说:“我在,我在这里。”
读书,也是一种“在”。
有一年,到图书馆去,翻一本《春在堂笔记》,红绸精装的封面,打开封底一看,竟然从来也没人借阅过,真是“‘古来圣贤皆寂寞’啊!”心念一动,便把书借回家去。书在,春在,但也要读者在才行啊!
我的读书生涯竟像某些人玩“碟仙”,仿佛面对作者的精魄。对我而言,李贺是随召而至的,悲哀悼亡的时刻,我会说:“我在这里,来给我念那首《苦昼短》吧!念‘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读韦应物的《调笑令》时,我会轻轻地念:“胡马胡马,远放燕支山下。跑沙跑雪独嘶,东望西望路迷。迷路迷路,边草无穷日暮。”
看书的时候,书上总有绰绰人影,其中有我,我总在那里。
《旧约・创世纪》里,堕落后的亚当在凉风乍至的伊甸园把自己藏匿起来。上帝说:“亚当,你在哪里?”他噤而不答。
如果是我,我会走出,说:“上帝,我在,我在这里,请你看着我,我在这里。不比一个凡人好,也不比一个凡人坏,我有我的逊顺祥和,也有我的叛逆凶戾,我在我无限的求真求美的梦里,也在我脆弱不堪一击的人性里。上帝啊,俯察我,我在这里。”
“我在”,意思是()说我出席了,在生命的大教室里。
几年前,我在山里说过的一句话,容许我再说一遍,作为终响:“树在。山在。大地在。岁月在。我在。你还要怎样更好的世界?”
“我在!”就是为了证明自己的存在。在这个世界上,在这个城市里,在每一个人的心中,证明自己的价值。这是一种自信,一种坚定。
受创
来采访的学生在客厅沙发上坐成一排,其中一个发问道:
“读你的作品,发现你的情感很细致,并且说是在关怀,但是关怀就容易受伤,对不对?那怎么办呢?”
我看了她一眼,多年轻的额,多年轻的颊啊,有些问题,如果要问,就该去问岁月,问我,我能回答什么呢?但她的明眸定定的望着我,我忽然笑起来,几乎有点促狭的口气。
“受伤,这种事是有的——但是你要保持一个完完整整不受伤的自己做什么用呢?你非要把你自己保卫得好好的不可吗?”
她惊讶的望着我,一时也答不上话。
人生世上,一颗心从擦伤、灼伤、冻伤、撞伤、压伤、扭伤,乃至到内伤,那能一点伤害都不受呢?如果关怀和爱就必须包括受伤,那么就不要完整,只要撕裂,基督不同于世人的,岂不正在那双钉痕宛在的受伤手掌吗?
小女孩啊,只因年轻,只因一身光灿晶润的肌肤太完整,你就舍不得碰碰撞撞就害怕受创吗!
如果作者是花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诗选的课上,我把句子写在黑板上,问学生:
“这句子写得好不好?”
“好!”
他们的声音听起来像真心的',大概在强说愁的年龄,很容易被这样工整、俏皮而又怅惘的句子所感动吧?
“这是诗句,写得比较文雅,其实有一首新疆民谣,意思也跟它差不多,却比较通俗,你们知道那歌辞是怎么说的?”
他们反应灵敏,立刻争先恐后的叫出来:
太阳下山明早依旧爬上来,
花儿谢了明年还是一样的开。
美丽小鸟飞去不回头,
我的青春小鸟一样不回来,
我的青春小鸟一样不回来。
那性格活泼的干脆就唱起来了。
“这两种句子从感性上来说,都是好句子,但从逻辑上来看,却有不合理的地方——当然,文学表现不一定要合逻辑,但是我还是希望你们看得出来问题在哪里?”
他们面面相觑,又认真的反复念诵句子,却没有一个人答得上来。我等着他们,等满堂红润而聪明的脸,却终于放弃了,只因太年轻啊,有些悲凉是不容易觉察的。
“你知道为什么说‘花相似’吗?是因为陌生,因为我们不懂花,正好像一百年前,我们中国是很少看到外国人,所以在我们看起来,他们全是一个样子,而现在呢,我们看多了,才知道洋人和洋人大有差别,就算都是美国人,有的人也有本领一眼看出住纽约、旧金山和南方小城的不同。
我们看去年的花和今年的花一样,是因为我们不是花,不曾去认识花,体察花,如果我们不是人,是花,我们会说:‘看啊,校园里每一年都有全新的新鲜人的面孔,可是我们花却一年老似一年了。’
同样的,新疆歌谣里的小鸟虽一去不回,太阳和花其实也是一去不回的,太阳有知,太阳也要说:‘我们今天早晨升起来的时候,已经比昨天疲软苍老了,奇怪,人类却一代一代永远有年轻的面孔……’
我们是人,所以感觉到人事的沧桑变化,其实,人世间何物没有生老病死,只因我们是人,说起话来就只能看到人的痛,你们猜,那句诗的作者如果是花,花会怎么写呢?”
“年年岁岁人相似,岁岁年年花不同。”他们齐声回答。
他们其实并不笨,不,他们甚至可以说是聪明,可是,刚才他们为什么全不懂呢?
只因为年轻,只因为对宇宙间生命共有的枯荣代谢的悲伤有所不知啊!
诗诗,我的孩子:
如果五月的花香有其源自,如果十二月的星光有其出发的处所,我知道,你便是从那里来的。
这些日子以来,痛苦和欢欣都如此尖锐,我惊奇在它们之间区别竟是这样的少。每当我为你受苦的时候,总觉得那十字架是那样轻省,于是我忽然了解了我对你的爱情,你是早春,把芬芳秘密地带给了园。
在全人类里,我有权利成为第一个爱你的人。他们必须看见你,了解你,认识你而后决定爱你,但我不需要。你的笑貌在我的梦里翱翔,具体而又真实。我爱你没有什么可夸耀的,事实上没有人能忍得住对孩子的爱情。
你来的时候,我开始成为一个爱思想的人,我从来没有这样深思过生命的意义,这样敬重过生命的价值,我第一次被生命的神圣和庄严感动了。
因着你,我爱了全人类,甚至那些金黄色的雏鸡,甚至那些走起路来摇摆不定的小树,它们全都让我爱得心疼。
我无可避免的想到战争,想到人类最不可抵御的一种悲剧。我们这一代人像菌类植物一般,生活在战争的阴影里,我们的童年便在拥塞的火车上和颠簸的海船里度过。而你,我能给你怎样的一个时代?我们既不能回到诗一般的十九世纪,也不能隐向神话般的阿尔卑斯山,我们注定生活在这苦难的年代、以及苦难的中国。
孩子,每思及此,我就对你抱歉,人类的愚蠢和卑劣把自己陷在悲惨的命运里。而令,在这充满核子恐怖的地球上,我们有什么给新生的婴儿?不是金锁片,不是香摈酒,而是每人平均相当一百万吨TNT的核子威力。孩子,当你用完全信任的眼光看这个世界的时候,你是否看得见那些残忍的武器正悬在你小小的摇篮上?以及你父母亲的大床上?
我生你于这样一个世界,我也许是错了。天知道我们为你安排了一段怎样的旅程。
但是,孩子,我们仍然要你来,我们愿意你和我们一起学习爱人类,并且和人类一起受苦。不久,你将学会为这一切的悲剧而流泪——而我们的世代多么需要这样的泪水和祈祷。
诗诗,我的孩子,有了你我开始变得坚韧而勇敢。我竟然可以面对着冰冷的死亡而无惧于它的毒钩,我正视着生产的苦难而仍觉做然。为你,孩子,我会去胜过它们。我从没有像现在这样热爱过生命,你教会我这样多成熟的思想和高贵的情操,我为你而献上感谢。
前些日子,我忽然想起《新约》上的那句话:“你们虽然没有邮过他,却是爱他。”我立刻明白爱是一种怎样独立的感情。当油加利的梢头掠过更多的北风,当高山的峰巅开始落下第一片初雷的莹白,你便会来到。而在你珊瑚色的四肢还没有开始在这个世界挥舞以前,在你黑玉的瞳仁还没有照耀这个城市之先,你已拥有我们完整的爱情,我们会教导你在孩提以前先了解被爱。诗诗,我们答应你要给你一个快乐的童年。
写到这里,我又模糊地忆起江南那些那么好的春天,而我们总是伏在火车的小窗上,火车绕着山和水而行,日子似乎就那样延续着,我仍记得那满山满谷的野杜鹃!满山满谷又凄凉又美丽的忧愁!
我们是太早懂得忧愁的一代。
而诗诗,你的时代未必就没有忧愁,但我们总会给你一个丰富的童年,在你所居住的屋顶上没有屋子这个世界的财富,但有许多的爱,许多的书,许多的理想和梦幻。我们会为你砌一座故事里的玫瑰花床,你便在那柔软的花瓣上游戏和休息。
当你渐渐认识你的父亲,诗诗,你会惊奇于自己的幸运,他诚实百高贵,他亲切而善良。慢慢地你也会发现你的父母相爱得有多么深。经过这样多年,他们的爱仍然像林间的松风,清馨而又新鲜。
诗诗,我的孩子,不要以为这是必然的,这样的幸运不是每一个孩子都有的。这个世界不是每一对父母都相爱的。曾有多少个孩子在黑夜里独泣,在他们还没有正式投入人生的时候,生命的意义便已经否定了。诗诗,诗诗,你不会了解那种幻灭的痛苦,在所有的悲剧之前,那是第一出悲剧。而事实上,整个人类都在相残着,历史并没有教会人类相爱。诗诗,你去教他们相爱吧,像那位诗哲所说的:
他们残暴地贪婪着,嫉妒着,他们的言辞有如隐藏的刀锋正渴于仗血。
去,我的孩子,去站在他们不欢之心的中间,让你温和的眼睛落在他们身上,有如黄昏的柔霭淹没那日间的争扰。
让他们看你的脸,我的孩子,因而知道一切事物的意义,让他们爱你,因而彼此相爱。
诗诗,有一天你会明白,上苍不会容许你吝守着你所继承的爱,诗诗,爱是蕾,它必须绽放。它必须在疼痛的破拆中献芳香。
诗诗,也教导我们学习更多更高的爱。记得前几天,一则药商的广告使我惊骇不己。那广告是这样说的:“孩子,不该比别人的衰弱,下一代的健康关系着我们的面子。要是孩子长得比别人的健康、美丽、快乐,该多好多荣耀啊。”诗诗,人性的卑劣使我不禁齿冷。诗诗,我爱你,我答应你,永不在我对你的爱里掺入不纯洁的成分,你就是你,你永不会被我们拿来和别人比较,你不需要为满足父母的虚荣心而痛苦。你在我们眼中永远杰出,你可以贫穷、可以失败、甚至可以潦倒。诗诗,如果我们骄傲,是为你本身而骄傲,不是为你的健康美丽或者聪明。你是人,不是我们培养的灌木,我们决不会把你修剪成某种形态来使别人称赞我们的园艺天才。你可以照你的倾向生长,你选择什么样式,我们都会喜欢——或者学习着去喜欢。
我们会竭力地去了解你,我们会慎重地俯下身去听你述说一个孩童的秘密愿望,我们会带着同情与谅解帮助你度过忧闷的少年时期。而当你成年,诗诗,我们仍愿分担你的哀伤,人生总有那么些悲怆和无奈的事,诗诗,如果在未来的日子里你感觉孤单,请记住你的母亲,我们的生命曾一度相系,我会努力使这种系联持续到永恒。我再说,诗诗,我们会试着了解你,以及属于你的时代。我们会信任你——上帝从不赐下坏的婴孩。
我们会为你祈祷,孩子,我们不知道那些古老而太平的岁月会在什么时候重现。那种好日子终我们一生也许都看不见了。
如果这种承平永远不会再重现,那么,诗诗,那也是无可抗拒无可挽回的事。我只有祝福你的心灵,能在苦难的岁月里有内在的宁静。
常常记得,诗诗,你不单是我们的孩子,你也属于山,属于海,属于五月里无云的天空——而这一切,将永远是人类欢乐的主题。
你即将长大,孩子,每一次当你轻轻地颤动,爱情便在我的心里急速涨潮,你是小芽,蕴藏在我最深的深心里,如同音乐蕴藏在长长的萧笛中。
前些日子,有人告诉我一则美丽的日本故事。说到每年冬天,当初雪落下的那一天,人们便坐在庭院里,穆然无言地凝望那一片片轻柔的白色。
那是一种怎样虔敬动人的景象!那时候,我就想到你,诗诗,你就是我们生命中的初雪,纯洁而高贵,深深地撼动着我。那些对生命的惊服和热爱,常使我在静穆中有哭泣的冲动。
诗诗,给我们的大地一些美丽的白色。诗诗,我们的初雪。
我和俞大纲老师的认识是颇为戏剧性的,那是八年以前,我去听他演讲,活动是李曼瑰老师办的,地点在中国话剧欣赏委员会,地方小,到会的人也少,大家听完了也就零零落落地散去了。
但对我而言,那是个截然不同的晚上,也不管夜深了,我走上台去找他,连自我介绍都省了,就留在李老师那套破旧的椅子上继续向他请教。
俞老师是一个谈起话来就没有时间观念的人,我们愈谈愈晚,后来他忽然问了一句:
“你在什么学校?”
“东吴——”
“东吴有一个人,”他很起劲地说,“你去找她谈谈,她叫张晓风。”
我一下愣住了,原来俞老师竟知道我而器重我,这么大年纪的人也会留心当代文学,我当时的心情简直兴奋得要轰然一声烧起来,可惜我不是那种深藏不露的人,我立刻就忍不住告诉他我就是张晓风。
然后他告诉我他喜欢的我的散文集《地毯的那一端》,认为深得中国文学中的阴柔之美,我其实对自己早期的作品很羞于启齿,由于年轻和浮浅,我把许多好东西写得糟极了,但被俞老师在这种情形下无心地盛赞一番,仍使我窃喜不己。接着又谈了一些话,他忽然说:
“白先勇你认识吗?”
“认识。”那时候他刚好约我在他的晨钟出版社出书。
“他的《游园惊梦》里有一点小错,”他很认真的说,“吹腔,不等于昆曲,下回告诉他改过来。”
我真的惊讶于他的细腻。
后来,我就和其他年轻人一样,理直气壮的穿过怡太旅行社业务部而直趋他的办公室里聊起天来。
“办公室”设在馆前街,天晓得俞老师用什么时间办“正务”,总之那间属于怡太旅行社的办公室,时而是戏剧研究所的教室,时而又似乎是振兴国剧委员地的兔费会议厅,有时是某个杂志的顾问室……总之,印象是满屋子全是人,有的人来晚了,到外面再搬张椅子将自己塞挤进来,有的人有事便径自先行离去,前前后后,川流不息,仿佛开着流水席,反正任何人都可以在这里做学术上的或艺术上的打尖。
也许是缘于我的自入,我自己虽也多次从这类当面的和电话聊天中得到许多好处,但我却不赞成俞老师如此无日无夜的来者不拒。我固执的认为,不留下文字,其他都是不可信赖的,即使是嫡传弟子,复述自己言论的时候也难免有失实之处,这话不好直说,我只能间接催老师。
小径的尽头,在芦苇的缺口处,可以俯看大汉溪。
溪极绿。
暮色渐渐深了,奇怪的是溪水的绿色顽强的裂开暮色,坚持地维护着自己的色调。
天全黑了,我惊讶地发现那道绿,仍然虎虎有力地在流,在黑暗里我闭了眼都能看得见。
或见或不见,我知道它在那里绿着。
赏梅,于梅花未着时
庭中有梅,大约一百本。
“花期还有三、四十天。”山庄里的人这样告诉我,虽然已是已凉未寒的天气。
梅叶已凋尽,梅花尚未剪裁,我只能仁立细赏梅树清奇磊落的骨格。
梅骨是极深的土褐色,和岩石同色。更像岩石的是,梅骨上也布满苍苔的斑点,它甚至有岩石的粗糙风霜、岩石的裂痕、岩石的苍老嶙刚、梅的枝枝柯柯交抱成一把,竟是抽成线状的岩石。
不可想象的是,这样寂然不动的岩石里,怎能迸出花来呢?
如何那枯瘠的.皴枝中竟锁有那样多莹光四射的花瓣?以及那么多日后绿得透明的小叶子,它们此刻在哪里?为什么独有怀孕的花树如此清癯苍古?那万千花胎怎会藏得如此秘密?
我几乎想剖开枝子掘开地,看看那来日要在月下浮动的暗香在哪里?看看来日可以欺霜傲雪的洁白在哪里?他们必然正在斋戒沐浴,等候神圣的召唤,在某一个北风凄紧的夜里,他们会忽然一起白给天下看。
隔着千里,王维能回首看见故乡绮窗下记忆中的那株寒梅。隔着三四十天的花期,我在枯皴的树臂中预见想象中的璀璨。
于无声处听惊雷,于无色处见繁花,原来并不是不可以的!
张晓风经典散文
诗诗,我的孩子:
如果五月的花香有其源自,如果十二月的星光有其出发的处所,我知道,你便是从那里来的。
这些日子以来,痛苦和欢欣都如此尖锐,我惊奇在它们之间区别竟是这样的少。每当我为你受苦的时候,总觉得那十字架是那样轻省,于是我忽然了解了我对你的爱情,你是早春,把芬芳秘密地带给了园。
在全人类里,我有权利成为第一个爱你的人。他们必须看见你,了解你,认识你而后决定爱你,但我不需要。你的笑貌在我的梦里翱翔,具体而又真实。我爱你没有什么可夸耀的,事实上没有人能忍得住对孩子的爱情。
你来的时候,我开始成为一个爱思想的人,我从来没有这样深思过生命的意义,这样敬重过生命的价值,我第一次被生命的神圣和庄严感动了。
因着你,我爱了全人类,甚至那些金黄色的雏鸡,甚至那些走起路来摇摆不定的小树,它们全都让我爱得心疼。
我无可避免的想到战争,想到人类最不可抵御的一种悲剧。我们这一代人像菌类植物一般,生活在战争的阴影里,我们的童年便在拥塞的火车上和颠簸的海船里度过。而你,我能给你怎样的一个时代?我们既不能回到诗一般的十九世纪,也不能隐向神话般的阿尔卑斯山,我们注定生活在这苦难的年代、以及苦难的中国。
孩子,每思及此,我就对你抱歉,人类的愚蠢和卑劣把自己陷在悲惨的命运里。而令,在这充满核子恐怖的地球上,我们有什么给新生的婴儿?不是金锁片,不是香摈酒,而是每人平均相当一百万吨TNT的核子威力。孩子,当你用完全信任的眼光看这个世界的时候,你是否看得见那些残忍的武器正悬在你小小的摇篮上?以及你父母亲的大床上?
我生你于这样一个世界,我也许是错了。天知道我们为你安排了一段怎样的旅程。
但是,孩子,我们仍然要你来,我们愿意你和我们一起学习爱人类,并且和人类一起受苦。不久,你将学会为这一切的悲剧而流泪--而我们的世代多么需要这样的泪水和祈祷。
诗诗,我的孩子,有了你我开始变得坚韧而勇敢。我竟然可以面对着冰冷的死亡而无惧于它的毒钩,我正视着生产的苦难而仍觉做然。为你,孩子,我会去胜过它们。我从没有像现在这样热爱过生命,你教会我这样多成熟的思想和高贵的情操,我为你而献上感谢。
前些日子,我忽然想起《新约》上的那句话:“你们虽然没有邮过他,却是爱他。”我立刻明白爱是一种怎样独立的感情。当油加利的梢头掠过更多的北风,当高山的峰巅开始落下第一片初雷的莹白,你便会来到。而在你珊瑚色的四肢还没有开始在这个世界挥舞以前,在你黑玉的瞳仁还没有照耀这个城市之先,你已拥有我们完整的爱情,我们会教导你在孩提以前先了解被爱。诗诗,我们答应你要给你一个快乐的童年。
写到这里,我又模糊地忆起江南那些那么好的春天,而我们总是伏在火车的小窗上,火车绕着山和水而行,日子似乎就那样延续着,我仍记得那满山满谷的野杜鹃!满山满谷又凄凉又美丽的忧愁!
我们是太早懂得忧愁的一代。
而诗诗,你的时代未必就没有忧愁,但我们总会给你一个丰富的童年,在你所居住的屋顶上没有屋子这个世界的财富,但有许多的爱,许多的书,许多的理想和梦幻。我们会为你砌一座故事里的玫瑰花床,你便在那柔软的花瓣上游戏和休息。
当你渐渐认识你的父亲,诗诗,你会惊奇于自己的幸运,他诚实而高贵,他亲切而善良。慢慢地你也会发现你的父母相爱得有多么深。经过这样多年,他们的爱仍然像林间的松风,清馨而又新鲜。
诗诗,我的孩子,不要以为这是必然的,这样的幸运不是每一个孩子都有的。这个世界不是每一对父母都相爱的。曾有多少个孩子在黑夜里独泣,在他们还没有正式投入人生的时候,生命的意义便已经否定了。诗诗,诗诗,你不会了解那种幻灭的痛苦,在所有的悲剧之前,那是第一出悲剧。而事实上,整个人类都在相残着,历史并没有教会人类相爱。诗诗,你去教他们相爱吧,像那位诗哲所说的:
他们残暴地贪婪着,嫉妒着,他们的言辞有如隐藏的刀锋正渴于仗血。
去,我的孩子,去站在他们不欢之心的中间,让你温和的眼睛落在他们身上,有如黄昏的柔霭淹没那日间的争扰。
让他们看你的脸,我的孩子,因而知道一切事物的意义,让他们爱你,因而彼此相爱。
诗诗,有一天你会明白,上苍不会容许你吝守着你所继承的爱,诗诗,爱是蕾,它必须绽放。它必须在疼痛的破拆中献芳香。
诗诗,也教导我们学习更多更高的爱。记得前几天,一则药商的广告使我惊骇不己。那广告是这样说的:“孩子,不该比别人的衰弱,下一代的健康关系着我们的面子。要是孩子长得比别人的健康、美丽、快乐,该多好多荣耀啊。”诗诗,人性的卑劣使我不禁齿冷。诗诗,我爱你,我答应你,永不在我对你的爱里掺入不纯洁的成分,你就是你,你永不会被我们拿来和别人比较,你不需要为满足父母的虚荣心而痛苦。你在我们眼中永远杰出,你可以贫穷、可以失败、甚至可以潦倒。诗诗,如果我们骄傲,是为你本身而骄傲,不是为你的健康美丽或者聪明。你是人,不是我们培养的灌木,我们决不会把你修剪成某种形态来使别人称赞我们的园艺天才。你可以照你的倾向生长,你选择什么样式,我们都会喜欢--或者学习着去喜欢。
我们会竭力地去了解你,我们会慎重地俯下身去听你述说一个孩童的秘密愿望,我们会带着同情与谅解帮助你度过忧闷的少年时期。而当你成年,诗诗,我们仍愿分担你的哀伤,人生总有那么些悲怆和无奈的事,诗诗,如果在未来的日子里你感觉孤单,请记住你的母亲,我们的生命曾一度相系,我会努力使这种系联持续到永恒。我再说,诗诗,我们会试着了解你,以及属于你的时代。我们会信任你--上帝从不赐下坏的婴孩。
我们会为你祈祷,孩子,我们不知道那些古老而太平的岁月会在什么时候重现。那种好日子终我们一生也许都看不见了。
如果这种承平永远不会再重现,那么,诗诗,那也是无可抗拒无可挽回的事。我只有祝福你的心灵,能在苦难的岁月里有内在的宁静。
常常记得,诗诗,你不单是我们的孩子,你也属于山,属于海,属于五月里无云的天空--而这一切,将永远是人类欢乐的主题。
你即将长大,孩子,每一次当你轻轻地颤动,爱情便在我的心里急速涨潮,你是小芽,蕴藏在我最深的深心里,如同音乐蕴藏在长长的萧笛中。
前些日子,有人告诉我一则美丽的日本故事。说到每年冬天,当初雪落下的那一天,人们便坐在庭院里,穆然无言地凝望那一片片轻柔的白色。
那是一种怎样虔敬动人的景象!那时候,我就想到你,诗诗,你就是我们生命中的初雪,纯洁而高贵,深深地撼动着我。那些对生命的惊服和热爱,常使我在静穆中有哭泣的.冲动。
诗诗,给我们的大地一些美丽的白色。诗诗,我们的初雪。
【张晓风散文初雪读后感】
“如果五月的花香有其源自,如果十二月的星光有其出发的处所。”
那么,父母对于我们无私的爱又何尝不是从哪里来的!
文章以母亲的口吻写给她腹中的女儿,而我也从侧面看到了每一对父母对于儿女说不出言不尽的爱,作者笔下,初雪意味着生命的纯美洁净,是啊,生命如初雪,爱亦如初雪,让人在静穆中虔诚地观望、感受。
如果时光倒流,曾经的父母也是有“权利”爱我们的第一个人,他们不需要看见我,了解我,认识我而后才决定爱我,我的笑貌在他们的梦里翱翔,具体而真实。
我被这样的心境所感动了,亲情仿佛一段纯净的芬芳,缠绵飘散在我们最初的日子里,仿佛一寸寸的阳光,照亮了我们稚嫩的脸庞。它绵长,温和,浸润了我们生命的角落,于是银铃般的欢笑、无忧的歌声才同意入住我们的心灵。
是的,我们的生命和父母曾经一度相系,然而我们无法将这种联系持续到永恒。每每想至此,我便觉得这殷殷爱情过于短暂,无论今日的欢乐让我们感到怎样的可靠,终于有一天,那个我们最初与世界相连的地方终会轰然倒塌。而整个宇宙的浩渺无边开始就注定了这是一段苦涩而孤独的旅程。
回望过去的已经匆匆而过,我们的生命太短太短,我们和父母享受血脉之亲的日子却有三分之一已悄悄溜走······
小的时候,我们或许只懂得游戏,懂得累了要回家,懂得受了委屈扑进父母的怀报,我们的懂得是因为我们的不懂。如今那只羽翼渐丰的鸟儿眼中已有了几分成熟,我从那份爱的背后体会到了艰辛和疲惫,我知道生命不是无穷尽的。
那么父母,请原谅我的口拙,我不知道怎样言爱,我把它在心底酝酿了好久, 如今的我只想用稚嫩的双手表达感恩。
然而,感恩是什么?我何曾知道它的意义!而让感恩伴我成长,这是不是太像一个目标,一份工作报告?
我只是觉得,感恩父母太温情也太严肃,我面对它甚至感到有点束手无策。晚自修回到家已经10点了,亲爱的妈妈,我明天穿的衣服自己理,你先去睡吧。冬天下雪太冷了,爸爸你不要去加班了,家里一切都很好。周日晚餐后的疲倦留给我吧,让电视开着,我来洗碗。春天的中午您还是那样困倦吗?让我自己骑车去学校吧······
滴水之恩尚要涌泉相报,而然,面对父母这样江流水涌般的爱,渺小而羞惭的我应该怎样去写感恩二字?我说不出,我写不下,而唯有泪水盈盈。
我们长大了,他们苍老了,那份芬芳开始古旧和沉重起来,弥漫着生命最初的无邪走向另一端。我必定要有一天,褪去不敢表达感恩的青涩,为父母的居所扫地,为他们煮饭,在夕阳下陪他们散步,倾听他们最初的那些故事,注定有一天,我要为他们而奔波,任他们发脾气,承受他们衰老流泪的苦涩。
然而,我愿意!
那段爱的纯净芬芳发源于父母,受之于我,又渐渐发之于我,受之于父母,最终合二为一,达到生命的圆满。我渴望这样的圆满,失却感恩的成长使爱的芬芳枯竭,而我更愿意时时刻刻地呼吸它,感受它,让它在我和父母的日子里熠熠闪光。
爱是一段太纯净的芬芳。
我去即山,搭第一班早车。车只到巴陵(好个令人心惊的地名),要去拉拉山——神木的居所——还要走四个小时。
《古兰经》里说:“山不来即穆罕默德——穆罕默德就去即山。”
可是,当我前去即山,当班车像一只无桨无揖的舟一路荡过绿波绿涛,我一方面感到做为一个人一个动物的喜悦,可以去攀绝峰,可以去横渡大漠,可以去莺飞草长或穷山恶水的任何地方,但一方面也惊骇地发现,山,也来即我了。
我去即山,越过的是空间,平的空间,以及直的空间。
但山来即我,越过的时间,从太初,它缓慢的走来,一场十万年或百万年的约会。
当我去即山,山早已来即我,我们终于相遇。
张爱玲谈到爱情,这样说: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也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的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
人类和山的恋爱也是如此,相遇在无限的时间,交会于无限的空间,一个小小的恋情缔结在那交叉点上,如一个小小鸟巢,偶筑在纵横的枝柯间。
深夜醒来我独自走到庭中。
四下是澈底的黑,衬得满天星子水清清的。
好久没有领略黑色的美。想起托尔斯泰笔下的安娜·卡列尼娜,在舞会里,别的女孩以为她要穿紫罗兰色的衣服,但她竟穿了一件墨黑的、项间一圈晶莹剔亮的钻石,风华绝代。
文明把黑夜弄脏了,黑色是一种极娇贵的颜色,比白色更沾不得异物。
黑夜里,繁星下,大树兀然矗立,看起来比白天更高大。
日本时代留下的那所老屋,一片瓦叠一片瓦,说不尽的沧桑。
忽然,我感到自己被桂香包围了。
一定有一裸桂树,我看不见,可是,当然,它是在那里的。桂树是一种在白天都不容易看见的树,何况在黑如松烟的夜里,如果一定要找,用鼻子应该也找得到。但,何必呢?找到桂树并不重要,能站在桂花浓馥古典的香味里,听那气息在噫吐什么,才是重要的。
我在庭园里绕了几圈,又毫无错误地回到桂花的疆界里,直到我的整个肺纳甜馥起来。
有如一个信徒和神明之间的神秘经验,那夜的桂花对我而言,也是一场神秘经验。有一种花,你没有看见,却笃信它存在。有一种声音,你没有听见,却自知你了解。
一个久晦后的五月清晨,四岁的小女儿忽然尖叫起来。
“妈妈!妈妈!快点来呀!”
我从床上跳起,直奔她的卧室,她己坐起身来,一语不发地望着我,脸上浮起一层
神秘诡异的笑容。
“什么事?”
她不说话。
“到底是什么事?”
她用一只肥匀的有着小肉窝的小手,指着窗外,而窗外什么也没有,除了另一座公
寓的灰壁。
“到底什么事?”
她仍然秘而不宣地微笑,然后悄悄地透露一个字。
“天!”
我顺着她的手望过去,果真看到那片蓝过千古而仍然年轻的蓝天,一尘不染令人惊
呼的蓝天,一个小女孩在生字本上早已认识却在此刻仍然不觉吓了一跳的蓝天,我也一
时愣住了。
于是,我安静地坐在她的旁边,两个人一起看那神迹似的晴空,平常是一个聒噪的
小女孩,那天竟也像被震慑住了似的,流露出虔诚的沉默。透过惊讶和几乎不能置信的
喜悦,她遇见了天空。她的眸光自小窗口出发,响亮的天蓝从那一端出发,在那个美丽
的五月清晨,它们彼此相遇了。那一刻真是神圣,我握着她的小手,感觉到她不再只是
从笔划结构上认识“天”,她正在惊讶赞叹中体认了那份宽阔、那份坦荡、那份深邃—
—她面对面地遇见了蓝天,她长大了。
那是一个夏天的长得不能再长的下午,在印第安那州的一个湖边,我起先是不经意
地坐着看书,忽然发现湖边有几棵树正在飘散一些白色的纤维,大团大团的,像棉花似
的,有些飘到草地上,有些飘入湖水里,我仍然没有十分注意,只当偶然风起所带来的。
可是,渐渐地,我发现情况简直令人暗惊,好几个小时过去了,那些树仍旧浑然不
觉地在飘送那些小型的云朵,倒好像是一座无限的云库似的。整个下午,整个晚上,漫
天漫地都是那种东西,第二天情形完全一样,我感到诧异和震撼。
其实,小学的时候就知道有一类种子是靠风力靠纤维播送的,但也只是知道一条测
验题的答案而已。那几天真的看到了,满心所感到的是一种折服,一种无以名之的敬畏,
我几乎是第一次遇见生命——虽然是植物的。
我感到那云状的种子在我心底强烈地碰撞上什么东西,我不能不被生命豪华的、奢
侈的、不计成本的投资所感动。也许在不分昼夜的飘散之馀,只有一颗种子足以成树,
但造物者乐于做这样惊心动魄的壮举。
我至今仍然常在沉思之际想起那一片柔媚的湖水,不知湖畔那群种子中有哪一颗种
子成了小树,至少我知道有一颗已经长成,那颗种子曾遇见了一片土地,在一个过客的
心之峡谷里,蔚然成荫,教会她,怎样敬畏生命。
那句话,我是在别人的帽徽上读到的,一时找不出好的翻译,就照英文写出来,把
图钉按在研究室的绒布板上,那句话是:Who dares wins。
(勉强翻,也许可以说:“谁敢,就赢!”)
读别人帽徽上的话,好像有点奇怪,我却觉得很好,我喜欢读白纸黑字的书,但更
喜欢写在其他素材上的话。像铸在洗濯大铜盘上的“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像清
风过处,翻起文天祥的囚衣襟带上一行“孔曰成仁,孟曰取义……读圣贤书,所学何事……”,
像古埃及的墓石上刻的“我的心,还没有安睡”。喜欢它们,是因为那里面有呼之欲出
的故事。而这帽徽上的字亦有其来历,它是英国二十二特种空勤部队(简称S A,S )的
队标(如果不叫“队训”的话)。这个兵团很奇怪,专门负责不可能达到的任务,1980
年那年,他们在伦敦太子门营救被囚于伊朗大使馆里的人质。不到十五分钟,便制伏了
恐怖份子,救出十九名人质。至今没有人看到这些英雄的面目,他们行动时一向戴着面
套,他们的名字也不公布,他们是既没有名字也没有面目的人,世人只能知道他们所做
的事情。
“Who dares wins。”
这样的句子绣在帽徽上真是沸扬如法螺,响亮如号钹。而绣有这样一句话的帽子里
面,其实藏有一颗头颅,一颗随时准备放弃的头颅。看来,那帽徽和那句话恐怕常是以
鲜血以插图为附注的吧!
我说这些干什么?
我要说的是任何行业里都可以有英雄。没有名字,没有面目,但却是英雄。那几个
字钉在研究室的绒布板上,好些年了,当时用双钩钩出来的字迹早模糊了,但我偶然驻
笔凝视之际,仍然气血涌动,胸臆间鼓荡起五岳风雷。
医者是以众生的肉身为志业的,而“肉身”在故事里则每是几生几世修炼的因缘,
是福慧之所凝聚,是悲智之所交集,一个人既以众生的肉身为务,多少也该是大英雄大
豪杰吧?
我所以答应去四湖领队,无非是想和英雄同行啊!“谁敢,就赢!”医学院里的行
者应该是勇敢的,无惧于课业上最大的难关,无惧于漫漫长途间的困顿颠踬,勇于在砾
土上生根,敢于在砾土上生根,敢于把自己豁向茫茫大荒。在英雄式微的时代,我渴望
一见以长剑辟开榛莽,一骑遍走天下的人。四湖归来,我知道昔日山中的一小注流泉已
壮为今日的波澜,但观潮的人总希望看到一波复一波的浪头,腾空扑下,在别人或见或
不见之处,为岩岬开出雪白的花阵。但后面的浪头呢,会及时开拔到疆场上来吗?
谁敢,就赢。
敢于构思,敢于投身,敢于自期自许,并且敢于无闻。
敢于投掷生命的,如S.A,S 会赢得一番漂亮的战果。敢于深植生命如一粒麦种的
阳明人,会发芽窜出,赢得更丰盈饱满的生命。有人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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