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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心写动物的散文
我喜爱小动物
冰心
我喜爱小动物。这个传统是从谢家来的,我的父亲就非常地喜爱马和狗。马当然不能算只小动物了,自从一九一三年我们迁居北京以后,住在一所三合院里,马是养不起的了,可是我们家里不断地养着各种的小狗——我的大弟弟为涵在他刚会写作文的年龄,大约是十二岁吧,就写了一本《家犬列传》,记下了我家历年来养过的几只小狗。狗是一种最有人情味的小动物,和主人亲密无间,忠诚不二,这都不必说了,而且每只狗的性格、能耐、嗜好也都不相同。比如“小黄”,就是只“爱管闲事”的小狗,它专爱抓老鼠,夜里就蹲在屋角,侦伺老鼠的出动。而“哈奇”却喜欢泅水。每逢弟弟们到北海划船,它一定在船后泅水跟着。当弟弟们划完船从北海骑车回家,它总是浑身精湿地跟在车后飞跑。惹得我们胡同里倚门看街的老太太们喊:“学生!别让你的狗跑啦,看它跑的这一身大汗。”我的弟弟们都笑了。
我家还有一只很娇小又不大活动的“北京狗”,那是一位旗人老太太珍重地送给我母亲的。这个“小花”有着黑白相间的长毛,脸上的长毛连眼睛都盖住了。母亲便用红头绳给它梳一根“朝天杵”式的辫子,十分娇憨可爱,它是惟一的`被母亲许可走近她身边的小狗,因为母亲太爱干净了。当一九二七年我们家从北京搬到上海时,父亲买了两张半价车票把“哈奇”
和“小花”都带到上海,可是到达的第二天,“小花”就不见了,一般“北京狗”十分金贵,一定是被人偷走了,我们一家人,尤其是母亲,难过了许多日子!
谢家从来没养过猫。人家都说“狗投穷,猫投富”。因为猫会上树、上房,看见哪家有好吃的便向哪家跑。狗就不是这样!我永远也忘不了,四十年代我们住在重庆郊外歌乐山时,我的小女儿吴青从山路上抱回一只没人要的小黄狗,那时我们人都吃不好,别说喂狗了。抗战胜利后我们离开重庆时,就将这只小黄狗送给山上在金城银行工作的一位朋友。后来听我的朋友说,它就是不肯吃食——金城银行的宿舍里有许多人养狗,他们的狗食,当然比我们家的丰富得多,然而那只小黄狗竟然绝食而死在“潜庐”的廊上!写到此我不禁落下了眼泪。
一九四七年后,我们到了日本,我的在美国同学的日本朋友,有一位送了一只白狗,有一位送了一只黑猫:给我们的孩子们。这两只良种的狗和猫,不但十分活泼,而且互相友好,一同睡在一只大篮子里,猫若是出去了很晚不回来,狗也不肯睡觉。一九五一年我们回国来,便把这两只小动物送给了儿女们的小朋友。
现在我们住的是学院里的楼房,北京又不许养狗。我们有过养猫的经验,知道了猫和主人也有很深的感情,我的小吴青十分兴奋地从我们的朋友宋蜀华家里抱了三只新生的小白猫让我挑,我挑了“咪咪”,因为它有一只黑尾巴,身上有三处黑点,我说:“这猫是有名堂的,叫‘鞭打绣球’。就要它吧。”关于这段故事,我曾在小说《明子和咪子》中描写过了。咪咪不算是我养的,因为我不能亲自喂它,也不能替它洗澡——它的毛很长又厚,洗澡完了要用大毛巾擦,还得用吹风机吹。吴青夫妇每天给它买小鱼和着米饭喂它,但是它除了三顿好饭之外,每天在我早、午休之后还要到我的书桌上来吃“点心”,那是广州精制的鱼片。只要我一起床,就看见它从我的窗台上跳下来,绕着我在地上打滚,直到我把一包鱼片撕碎喂完,它才乖乖地顺我的手势指向,跳到我的床上蜷卧下来,一直能睡到午间。
近来吴青的儿子陈钢,又从罗慎仪——我们的好友罗莘田的女儿——家里抱来一只纯白的蓝眼的波斯猫,因为它有个“奔儿头”,我们就叫它“奔儿奔儿”。它比“咪咪”小得多而且十分淘气,常常跳到蜷卧在我床上的咪咪身上,去逗它,咬它!咪咪是老实的,实在被咬急了,才弓起身来回咬一口,这一口当然也不轻!
我讨厌“奔儿奔儿”,因为它欺负咪咪,我从来不给它鱼片吃。吴青他们都笑说我偏心!
三儿背着一个大筐子,拿着一个带钩的树枝儿,歪着身子,低着头走着, 眼睛却不住的东张西望。天色已经不早了,再拾些破纸烂布,把筐子装满了, 便好回家。
走着便经过一片广场,一群人都在场边站着,看兵丁们打靶呢,三儿便 也走上前去。只见兵丁们一排儿站着,兵官也在一边;前面一个兵丁,单膝 跪着,平举着枪,瞄准了铁牌,当的一声,那弹子中在牌上,便跳到场边来。 三儿忽然想到这弹子拾了去,倒可以卖几个铜子,比破纸烂布值钱多了。便 探着身子,慢慢的用钩子拨过弹子来,那兵丁看他一眼,也不言语。三儿就 蹲下去拾了起来,揣在怀里。
他一连的拾了七八个,别人也不理会,也没有人禁止他,他心里很喜欢。
一会儿,又有几个孩子来了,看见三儿正拾着弹子,便也都走拢来。三 儿回头看见了,恐怕别人抢了他的,连忙跑到牌边去。
忽然听得一声哀唤,三儿中了弹了,连人带筐子,打了一个回旋,便倒 在地上。
那兵官吃了一惊,却立刻正了色,很镇定的走到他身旁。众人也都围上 前来,有人便喊着说:“三儿不好了!快告诉他家里去!”
不多时,他母亲一面哭着,便飞跑来了,从地上抱起三儿来。那兵官一 脚踢开筐子,也低下头去。只见三儿面白如纸,从前襟的破孔里,不住的往 外冒血。他母亲哭着说:“我们孩子不能活了!你们老爷们偿他的命罢!” 兵官冷笑着,用刺刀指着场边立的一块木板说:“这牌上不是明明写着不让 闲人上前么?你们孩子自己闯了祸,怎么叫我们偿命?谁叫他不认得字!”
正在不得开交,三儿忽然咬着牙,挣扎着站起来,将地上一堆的烂纸捧 起,放在筐子里,又挣扎着背上筐子,拉着他母亲说:“妈妈我们家……家 去!”他母亲却依旧哭着闹着,三儿便自己歪斜的走了,他母亲才连忙跟了 来。
一进门,三儿放下筐子,身子也便坐在地下,眼睛闭着,两手揉着肚子, 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了。这时门口站满了人,街坊们便都挤进来,有的说: “买块膏药贴上,也许就止了血。”有的说:“不如抬到洋人医院里去治, 去年我们的叔叔……”
忽然众人分开了,走进一个兵丁来,手里拿着一小卷儿说:“这是二十 块钱,是我们连长给你们孩子的!”这时三儿睁开了眼,伸出一只满了血的 手,接过票子来,递给他母亲,说:“妈妈给你钱……”他母亲一面接了, 不禁号陶痛哭起来,那兵丁连忙走出去,那时——三儿已经死了!
小桔灯
这是十几年以前的事了。
在一个春节前一天的下午,我到重庆郊外去看一位朋友。
她住在那个乡村的乡公所楼上。走上一段阴暗的仄仄的楼梯,进到一间有一张方桌和几张竹凳、墙上装着一架电话的屋子,再进去就是我的朋友的房间,和外间只隔一幅布帘。她不在家,窗前桌上留着一张条子,说是她临时有事出去,叫我等着她。
我在她桌前坐下,随手拿起一张报纸来看,忽然听见外屋板门吱地一声开了,过了一会,又听见有人在挪动那竹凳子。我掀开帘子,看见一个小姑娘,只有八九岁光景,瘦瘦的苍白的脸,冻得发紫的嘴唇,头发很短,穿一身很破旧的衣裤,光脚穿一双草鞋,正在登上竹凳想去摘墙上的听话器,看见我似乎吃了一惊,把手缩了回来。我问她:“你要打电话吗?”她一面爬下竹凳,一面点头说:“我要××医院,找胡大夫,我妈妈刚才吐了许多血!”我问:“你知道××医院的电话号码吗?”她摇了摇头说:“我正想问电话局……”我赶紧从机旁的电话本子里找到医院的号码,就又问她:“找到了大夫,我请他到谁家去呢?”她说:“你只要说王春林家里病了,她就会来的。”
我把电话打通了,她感激地谢了我,回头就走。我拉住她问:“你的家远吗?”她指着窗外说:“就在山窝那棵大黄果树下面,一下子就走到的。”说着就登、登、登地下楼去了。
我又回到里屋去,把报纸前前后后都看完了,又拿起一本《唐诗三百首》来,看了一半,天色越发阴沉了,我的朋友还不回来。我无聊地站了起来,望着窗外浓雾里迷茫的山 景,看到那棵黄果树下面的小屋,忽然想去探望那个小姑娘和她生病的妈妈。我下楼在门口买了几个大红桔子,塞在手提袋里,顺着歪斜不平的石板路,走到那小屋的门口。
我轻轻地叩着板门,刚才那个小姑娘出来开了门,抬头看了我,先愣了一下,后来就微笑了,招手叫我进去。这屋子很小很黑,靠墙的板铺上,她的妈妈闭着眼平躺着,大约是睡着了,被头上有斑斑的血痕,她的脸向里侧着,只看见她脸上的乱发,和脑后的一个大髻。
门边一个小炭炉,上面放着一个小沙锅,微微地冒着热气。这小姑娘把炉前的小凳子让我坐了,她自己就蹲在我旁边,不住地打量我。我轻轻地问:“大夫来过了吗?”她说:“来过了,给妈妈打了一针…… 她现在很好。”她又像安慰我似地说:“你放心,大夫明早还要来的。”我问:“她吃过东西吗?这锅里是什么?”她笑说:“红薯稀饭――我们的年夜饭。”我想起了我带来的桔子,就拿出来放在床边的小矮桌上。她没有作声,只伸手拿过一个最大的桔子来,用小刀削去上面的一段皮,又用两只手把底下的一大半轻轻地揉捏着。
我低声问:“你家还有什么人?”她说:“现在没有什么人,我爸爸到外面去了……” 她没有说下去,只慢慢地从桔皮里掏出一瓤一瓤的桔瓣来,放在她妈妈的枕头边。
炉火的微光,渐渐地暗了下去,外面变黑了。我站起来要走,她拉住我,一面极其敏捷地拿过穿着麻线的大针,把那小桔碗四周相对地穿起来,像一个小筐似的,用一根小竹棍挑着,又从窗台上拿了一段短短的蜡头,放在里面点起来,递给我说:“天黑了,路滑,这盏小桔灯照你上山吧!”
我赞赏地接过,谢了她,她送我出到门外,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她又像安慰我似地说:“不久,我爸爸一定会回来的。 那时我妈妈就会好了。”她用小手在面前画一个圆圈,最后按到我的手上:“我们大家也都好了!”显然地,这“大家”也包括我在内。
我提着这灵巧的小桔灯,慢慢地在黑暗潮湿的山路上走着。这朦胧的桔红的光,实在照不了多远,但这小姑娘的镇定、勇敢、乐观的精神鼓舞了我,我似乎觉得眼前有无限光明!
我的朋友已经回来了,看见我提着小桔灯,便问我从哪里来。我说:“从……从王春林家来。”她惊异地说:“王春林,那个木匠,你怎么认得他?去年山下医学院里,有几个学生,被当作共产党抓走了,以后王春林也失踪了,据说他常替那些学生送信……”
当夜,我就离开那山村,再也没有听见那小姑娘和她母亲的消息。 但是从那时起,每逢春节,我就想起那盏小桔灯。十二年过去了,那小姑娘的爸爸一定早回来了。她妈妈也一定好了吧?因为我们“大家”都“好”了
《海恋》
许多朋友听说我曾到大连去歇夏,湛江去过冬,日本和阿联去开会,都写信来说:“你又到了你所热爱的大海旁边了,看到了童年耳鬓厮磨的游伴,不定又写了多少东西呢……”朋友们的期望,一部分是实现了,但是大部分没有实现。我似乎觉得,不论是日本海,地中海……甚至于大连湾,广州湾,都不像我童年的那片“海”,正如我一生中最好的朋友,不一定是我童年耳鬓厮磨的游伴一样。我的童年的游伴,在许多方面都不如我长大以后所结交的朋友,但是我对童年的游伴,却是异样地熟识,异样地亲昵。她们的姓名、声音、笑貌、甚至于鬓边的一绺短发,眉边的一颗红痣,几十年过去了,还是历历在目!越来越健忘的我,常常因为和面熟的人寒暄招呼了半天还记不起姓名,而暗暗地感到惭愧。因此,对于涌到我眼前的一幅一幅童年时代的、镜子般清澈明朗的图画,总是感到惊异,同时也感到深刻的喜悦和怅惘杂糅的情绪――这情绪,像一根温柔的针刺,刺透了我的纤弱嫩软的心!
谈到海――自从我离开童年的海边以后,这几十年之中,我不知道亲近过多少雄伟奇丽的海边,观赏过多少璀璨明媚的海景。如果我的脑子里有一座记忆之宫的话,那么这座殿宇的墙壁上,不知道挂有多少幅大大小小意态不同、神韵不同的海景的图画。但是,最朴素、最阔大、最惊心动魄的,是正殿北墙上的那一幅大画!这幅大画上,右边是一座屏幛似的连绵不断的南山,左边是一带围抱过来的丘陵,土坡上是一层一层的麦地,前面是平坦无际的淡黄的沙滩。在沙滩与我之间,有一簇依山上下高低不齐的农舍,亲热地偎倚成一个小小的村落。在广阔的沙滩前面,就是那片大海!这大海横亘南北,布满东方的天边,天边有几笔淡墨画成的海岛,那就是芝罘岛,岛上有一座灯塔。画上的构图,如此而已。
但是这幅海的图画,是在我童年,脑子还是一张纯素的白纸的时候,清澈而敏强的记忆力,给我日日夜夜、一笔一笔用铜钩铁划画了上去的,深刻到永不磨灭。
我的这片海,是在祖国的北方,附近没有秀丽的山林,高悬的泉瀑。冬来秋去,大地上一片枯黄,海水也是灰蓝灰蓝的,显得十分萧瑟。春天来了,青草给高大的南山披上新装,远远的村舍顶上,偶然露出一两树桃花。海水映到春天的光明,慢慢地也荡漾出翠绿的波浪……
这是我童年活动的舞台上,从不更换的布景。我是这个阔大舞台上的“独脚”,有时在徘徊独白,有时在抱膝沉思。我张着惊奇探讨的眼睛,注视着一切。在清晨,我看见金盆似的朝日,从深黑色、浅灰色、鱼肚白色的云层里,忽然涌了上来;这时,太空轰鸣,浓金泼满了海面,染透了诸天。渐渐地,声音平静下去了,天边漾出一缕淡淡的白烟,看见桅顶了,看见船身了,又是哪里的海客,来拜访我们北山下小小的城市了。在黄昏,我看见银盘似的月亮,颤巍巍地捧出了水平,海面变成一道道一层层的,由浓墨而银灰,渐渐地漾成闪烁光明的一片。淡墨色的渔帆,一翅连着一翅,慢慢地移了过去,船尾上闪着桔红色的灯光。我知道在这淡淡的白烟里,桔红色的灯光中,都有许多人――从大人的嘴里,从书本、像《一千零一夜》里出来的、我所熟识的人,他们在忙碌地做工,喧笑着谈话。我看不见他们,但是我在幻想里一刻不停地替他们做工,替他们说话:他们嚓嚓地用椰子壳洗着甲板,哗哗地撒着沉重的渔网;他们把很大的“顶针”套在手掌上,用力地缝一块很厚的帆布,他们把粗壮的手指放在嘴里吮着,然后举到头边,来测定海风的方向。他们的谈话又紧张又热闹,他们谈着天后宫前的社戏,玉皇顶上的梨花,他们谈着几天前的暴风雨……这时我的心就狂跳起来了,我的嘴里模拟着悍勇的呼号,两手紧握得出了热汗,身子紧张得从沙滩上站了起来……
我回忆中的景色:风晨,月夕,雪地,星空,像万花筒一般,瞬息千变;和这些景色相配合的我的幻想活动,也像一出出不同的戏剧,日夜不停地在上演着。但是每一出戏都是在同一的,以高山大海为背景的舞台上演出的。这个舞台,绝顶静寂,无边辽阔,我既是演员,又是剧作者。我虽然单身独自,我却感到无限的欢畅与自由。
这些往事,再说下去,是永远说不完的,而且我所要说的并不是这些。我是说,每一个人都有他自己的童年往事,快乐也好,辛酸也好,对于他都是心动神移的最深刻的记忆。我恰巧是从小亲近了海,爱恋了海,而别的人就亲近爱恋了别的景物,他们说起来写起来也不免会“一往情深”的。其实,具体来说,爱海也罢,爱别的东西也罢,都爱的是我们自己的土地,我们自己的人民!就说爱海,我们爱的决不是任何一片四望无边的海。每一处海边,都有她自己的沙滩,自己的岩石,自己的树木,自己的村庄,来构成她自己独特的、使人爱恋的“性格”。她的沙滩和岩石,确定了地理的范围,她的树木和村庄,标志着人民的劳动。她的性格里面,有和我们血肉相连的历史文化、习惯风俗。她是属于我们的,我们是属于她的,她孕育了我们,培养了我们;我们依恋她,保卫她,我们愿她幸福繁荣,我们决不忍受人家对她的欺凌侵略。就是这种强烈沉挚的感情,鼓舞了我们写出多少美丽雄壮的诗文,做出多少空前伟大的事业,这些例子,古今中外,还用得着列举吗?
还有,我爱了童年的“海”,是否就不爱大连湾和广州湾了呢?决不是的。我长大了,海也扩大了,她们也还是我们自己的海!至于日本海和地中海――当我见到参加反对美军基地运动的日本内滩的儿童、参加反抗英法侵略战争的阿联塞得港的儿童的时候,我拉着他们温热的小手,望着他们背后蔚蓝的大海,童年的海恋,怒潮似地涌上心头。多么可爱的日本和阿联的儿童,多么可爱的日本海和地中海呵!
一九六二年九月十八夜,北京。
去年冬末,我给一位远方的朋友写信,曾说:“我要尽量的吞咽今年北平的春天。”
今年北平的春天来的特别的晚,而且在还不知春在哪里的时候,抬头忽 见黄尘中绿叶成荫,柳絮乱飞,才晓得在厚厚的尘沙黄幕之后,春还未曾露 面,已悄悄的远引了。
天下事都是如此——
去年冬天是特别的冷,也显得特别的长。每天夜里,灯下孤坐,听着扑 窗怒号的朔风,小楼震动,觉得身上心里,都没有一丝暖气,一冬来,一切 的快乐,活泼,力量,生命,似乎都冻得蜷伏在每一个细胞的深处。我无聊 地慰安自己说,“等着罢,冬天来了,春天还能很远么?”
然而这狂风,大雪,冬天的行列,排得意外的长,似乎没有完尽的时候。 有一天看见湖上冰软了,我的心顿然欢喜,说,“春天来了!”当天夜里, 北风又卷起漫天匝地的黄沙,忿怒的扑着我的窗户,把 我心中的春意,又吹得四散。有一天看见柳梢嫩黄了,那天的下午,又不住 的下着不成雪的冷雨,黄昏时节,严冬的衣服,又披上了身。有一天看见院 里的桃花开了,这天刚刚过午,从东南的天边,顷刻布满了惨暗的黄云,跟 着千枝风动,这刚放蕊的春英,又都埋罩在漠漠的黄尘里……
九十天看看过尽——我不信了春天!
几位朋友说,“到大觉寺看杏花去罢。”虽然我的心中,始终未曾得到 春的消息,却也跟着大家去了。到了管家岭,扑面的风尘里,几百棵杏树枝 头,一望已尽是残花败蕊;转到大工,向阳的山谷之中,还有几株盛开的红 杏,然而盛开中气力已尽,不是那满树浓红,花蕊相间的情态了。
我想,“春去了就去了罢!”归途中心里倒也坦然,这坦然中是三分悼 惜,七分憎嫌,总之,我不信了春天。
四月三十日的下午,有位朋友约我到挂甲屯吴家花园去看海棠,“且喜 天气晴明”——现在回想起来,那天是九十春光中唯一的春天——海棠花又 是我所深爱的,就欣然的答应了。
东坡恨海棠无香,我却以为若是香得不妙,宁可无香。我的院里栽了几 棵丁香和珍珠梅,夏天还有玉簪,秋天还有菊花,栽后都很后悔。因为这些 花香,都使我头痛,不能折来养在屋里。所以有香的花中,我只爱兰花,桂 花,香豆花和玫瑰,无香的花中,海棠要算我最喜欢的了。
海棠是浅浅的红,红得“乐而不淫”,淡淡的白,白得“哀而不伤”, 又有满树的绿叶掩映着,秾纤适中,像一个天真,健美,欢悦的少女,同是 造物者最得意的作品。
斜阳里,我正对着那几树繁花坐下。
春在眼前了!
这四棵海棠在怀馨堂前,北边的那两棵较大,高出堂檐约五六尺。花后 是响晴蔚蓝的天,淡淡的半圆的月,遥俯树梢。这四棵树上,有千千万万玲 珑娇艳的花朵,乱烘烘的在繁枝上挤着开……
看见过幼稚园放学没有?从小小的门里,挤着的跳出涌出使人眼花缭乱 的一大群的快乐,活泼,力量,和生命;这一大群跳着涌着的分散在极大的 周围,在生的季候里做成了永远的春天!
那在海棠枝上卖力的春,使我当时有同样的感觉。
一春来对于春的憎嫌,这时都消失了,喜悦的仰首,眼前是烂漫的春, 骄奢的春,光艳的春,——似乎春在九十日来无数的徘徊瞻顾,百就千拦, 只为的是今日在此树枝头,快意恣情的一放!
看得恰到好处,便辞谢了主人回来。这春天吞咽得口有余香!过了三四 天,又有友人来约同去,我却回绝了。今年到处寻春,总是太晚,我知道那 时若去,已是“落红万点愁如海”,春来萧索如斯,大不必去惹那如海的愁 绪。
虽然九十天中,只有一日的春光,而对于春天,似乎已得了报复,不再 怨恨憎嫌了。只是满意之余,还觉得有些遗憾,如同小孩子打架后相寻,大 家忍不住回嗔作喜,却又不肯即时言归于好,只背着脸,低着头,撅着嘴说, “早知道你又来哄我找我,当初又何必把我冰在那里呢?”
一九三六年五月八日夜,北平
四年前的今晨,也清早起来在这池旁坐地。
依旧是这青绿的叶,碧澄的水。依旧是水里穿着树影来去的白云。依旧 是四年前的我。
这些青绿的叶,可是四年前的那些青绿的叶?水可是四年前的水?云可 是四年前的云?——我可是四年前的我?
它们依旧是叶儿,水儿,云儿,也依旧只是四年前的叶儿,水儿,云儿。 ——然而它们却经过了几番宇宙的爱化,从新的生命里欣欣的长着,活活的流着,自由的停留着。
它们依旧是四年前的,只是渗透了宇宙的爱化出了新的生命。——但我 可是四年前的我?
四年前的它们,只觉得憨嬉活泼,现在为何换成一片的微妙庄严?—— 但我可是四年前的我?
抬 头 望 月 , 何 如 水 中 看 月 ! 一 样 的 天 光 云 影 , 还 添 上 树 枝 儿 荡漾,圆月儿飘浮,和一个独俯清流的我。
白线般的长墙,横拖在青绿的山上。在这浩浩的太空里,阻不了阳光照 临,也阻不了风儿来去,——只有自然的爱是无限的,何用劳苦工夫,来区 分这和爱的世界?
坐对着起伏的山,远立的塔,无边的村落平原,只抱着膝儿凝想。朝阳 照到发上了,——想着东边隐隐的城围里,有几个没来的孩子,初回家的冰 仲,抱病的冰叔,和昨天独自睡在树下的小弟弟,怎得他们也在这儿……
一九二一年六月十八日,在西山
用词特点分析
(一)善于化用古代诗词
冰心的散文汲取了对优秀古代散文的传承、融合和发展,因其自幼曾喜诵古代诗文,常以凝练从容的笔触描摹如画似曲的景色,从时而静谧时而雀跃的感官中刻画新的艺术创新和探索,对精妙深刻的诗词作出新的引用和导演,赋予古色诗篇以新的启示和评述,切实流露了情景交融,物我合一的审美情趣,返璞归真,至情至深。例如在(《往事》(二)之三)写到:“今夜林中月下的青山,无可比拟!仿佛万一,只能说是似娟娟的静女,虽是照人的明艳,却不飞扬妖冶;是低眉垂袖,璎珞矜严。……今夜的林中,也不宜爱友话别,叮咛细语。”冰心善于从一种微妙细小的感官,化用“月下静女”的审美,在这寥寥数笔为画墨铺上飞扬的线条,在古朴的水墨画里赋予色彩动感和灵气,传神地呢喃了月下山中的感受,在无限展开的想象中,将《诗经・邶风・静女》中“静女其姝其娈”的清秀小笔勾勒,“低眉垂袖,璎珞矜严”的高洁神态与月光的清透无暇又相得益彰。相比于鲁迅 《集外集拾遗・怀旧》:“月光娟娟,照见众齿,历落如排朽琼。”映射的深邃与冷峻,冰心的文字却清明地显出一番空灵超逸的情调。冰心引景顿悟的点拨恰到好处,耐人寻味而又刻骨铭心。这也恰是“冰心体”影响激励一代青年的造诣所在。
(二)巧用清新活泼的口语词
冰心在《归来以后》中写道:“在总的`路线中,我选定了自己的工作,就是:愿为创作儿童文学而努力。我素来喜欢小孩子,喜欢描写快乐光明的事物,喜欢使用明朗清新的字句。”[1]在行云流水般的行文里,冰心巧用清新活泼的口语词,使生机勃勃的生命群组透出流畅明晰的动感。健康活泼的儿童,快乐光明的新事物和光辉灿烂的远景相连的构图兀自轻巧,真切自然。如在《只拣儿童多处行》一文中写到:女孩子、男孩子……东一堆,西一簇,咭咭呱呱地,也不知说些什么,笑些什么,个个鼻尖上闪着汗珠,小小的身躯上喷发着太阳的香气息。在知春亭畔开欢的孩子“东一堆,西一簇,咭咭呱呱,说些什么,笑些什么”星星点点的童趣在作者口语化的笔调里显得不亦乐乎,这些纯口语的词汇并没有世俗的戾气、华丽的辞藻,反而凸显了文章活泼轻跳的基调,增强了文字的亲昵感,让人觉得成群结队的孩子就活脱脱地散落在你愉悦的视野里。优雅敏锐的冰心,内心向往宁静闲适,渴于与自然相融,行文中清极秀极的景致,透过作者明朗的口语化描述,给人留下视觉上朴素的悠然感。
二、句式特点分析
(一)善用明快灵动的短句
短句的表达形式形成单纯的语义关系,切实符合冰心创作的初衷。冰心在《1959-1961年儿童文学选・序》中写到:为儿童准备精神食粮的人们,就必须精心烹调……为要儿童爱吃他们的精神食粮,我们必须讲究我们的烹调技术……[2]儿童阅读为核心的本位思想促使冰心喜于使用表意明快灵活的短句。例如在其作品《只拣儿童多处行》中有这样的描绘:春光,就会这样地饱满,这样地烂漫,这样地泼辣,这样地华侈!……花也和儿童一样,在春天的感召下,欢畅活泼地,以旺盛的生命力,舒展的生命力,舒展出新鲜美丽的四肢,使出浑身解数,这时候,自己感到快乐,别人看着也快乐。这段中有十八处停顿,其中最长句只十字,每个停顿都为读者预留了足够的时间去接收行文的美意。诗化的短句新鲜活泼,简洁流利,在文中采用“春光的饱满、烂漫、泼辣、华侈”四个对称、均衡的短句,在作者平实的类比对照中惟妙惟肖,三个名词性偏正短语“……的……”阐述了“花也和儿童一样”一遇春光,瞬间抖擞,无不显示出儿童的心理和思维特点。
(二)多用诗意化的定中结构
中国传统思维方式崇尚结构的平衡、对称与和谐,其反射在汉语言上的特点即是语言的对称和韵律的节奏。冰心散文中大量运用诗意化的定中结构,句式上的流畅婉转为言语的表现增加了独特的美感。例如在(《往事》(二)之三)写到:今夜的林中,决不宜于将军夜猎――朵朵的的火燎,和生寒的铁甲,会缭乱了静冷的月光踏月归去,数里相和的歌声,会叫破了这如怨如慕的诗的世界。行文句式沿袭了散文诗的音顿律,辅以诗歌独特的排列形式,使每个音节流露出节奏美和对称美。一系列的定中结构,赋予文中意象诗情般的气质,“生寒的铁甲”对应“静冷的月光”,作者用诗人钟情的“月光”来诠释病中倚枕看月的女孩子的心境。在定语和中心语之间的平衡调试,使每个定中结构具有韵调上的弹性,急缓有度,韵味十 足。又如在(《往事》(二)之八)中:“我起来试步,我的躯体轻捷;我举目四望,我的眼光清澈。遍天涯长着萋萋的芳草,我要从此走上远大的生命的道途。”文中连续出现同一个定语,无形中加重了定语的分量,使不同的中心语形成强调语势。冰心以第一人称的感观视角出发,“我”的重复使用,延续了回环往复的音顿律,在并行的定中结构中,建构起一个流动深刻的心理世界,平实地诉说着母亲的爱、渴盼与珍惜。从形式上看,由“的”作为中心轴而构成的对称使意象的诗性表达更加醒目。
纸船——寄母亲
我从不肯妄弃了一张纸,
总是留着——留着,
叠成一只一只很小的船儿,
从舟上抛下在海里。
有的被天风吹卷到舟中的窗里,
有的被海浪打湿,沾在船头上。
我仍是不灰心的每天的叠着,
总希望有一只能流到我要它到的地方去。
母亲,倘若你梦中看见一只很小的白船儿,
不要惊讶它无端入梦。
这是你至爱的女儿含着泪叠的,
万水千山,求它载着她的爱和悲哀归去。
荧火虫
小小荧火虫,在树林里,在黑沉沉的暮色里。
你多么快乐地展开你的翅膀!
你在欢乐中倾注了你的心,你不是太阳,你不是月亮,难道你的乐趣就少了几分?
你完成了你的生存,
你点亮了你自己的灯;你所有的都是你自己的,你对谁也不负债蒙恩;
你仅仅服从了,
你内在的力量,
你冲破了黑暗的束缚,
你微小,然而你并不渺小,
因为宇宙间一切光芒,
都是你的亲人
假如我是个作家
假如我是个作家,
我只愿我的作品
入到他人脑中的时候,
平常的,不在意的,没有一句话说;
流水般过去了,
不值得赞扬,
更不屑得评驳;
然而在他的生活中
痛苦,或快乐临到时,
他便模糊的想起
好像这光景曾在谁的文字里描写过;
这时我便要流下快乐之泪了!
假如我是个作家,
我只愿我的作品
被一切友伴和同时有学问的人
轻藐——讥笑;
然而在孩子,农夫,和愚拙的妇人,
他们听过之后,
慢慢的低头,深深的思索,
我听得见“同情”在他们心中鼓荡;
这时我便要流下快乐之泪了!
假如我是个作家,
我只愿我的作品,
在世界中无有声息,
没有人批评,
更没有人注意;
只有我自己在寂寥的白日,或深夜,
对着明明的月
丝丝的雨
飒飒的风,
低声念诵时,
能以再现几幅不模糊的图画;
这时我便要流下快乐之泪了!
假如我是个作家,
我只愿我的作品
在人间不露光芒,
没个人听闻,
没个人念诵,
只我自己忧愁,快乐,
或是独对无限的自然,
能以自由抒写,
当我积压的思想发落到纸上,
这时我便要流下快乐之泪了!
冰心散文精选2篇
一个兵丁
小玲天天上学,必要经过一个军营。他挟着书包儿,连跑带跳不住的走着,走过那营前广场的时候,便把脚步放迟了,看那些兵丁们早操。他们一排儿的站在朝阳之下,那雪亮的枪尖,深黄的军服,映着阳光,十分的鲜明齐整。小玲在旁边默默的看着,喜欢羡慕的了不得,心想:“以后我大了,一定去当兵,我也穿着军服,还要掮着枪,那时我要细细的看枪里的机关,究竟是什么样子。”这个思想,天天在他脑中旋转。
这一天他按着往常的规矩,正在场前凝望的时候,忽然觉得有人附着他的肩头,回头一看,只见是看门的那个兵丁,站在他背后,微笑着看着他。小玲有些瑟缩,又不敢走开,兵丁笑问,“小学生,你叫什么?”小玲道,“我叫小玲。”兵丁又问道,“你几岁了?”小玲说,“八岁了。”兵丁忽然呆呆的两手拄着枪,口里自己说道,“我离家的时候,我们的胜儿不也是八岁么?”
小玲趁着他凝想的时候,慢慢的挪开,数步以外,便飞跑了。回头看时,那兵丁依旧呆立着,如同石像一般。
晚上放学,又经过营前,那兵丁正在营前坐着,看见他来了,便笑着招手叫他。小玲只得过去了,兵丁叫小玲坐在他的旁边。小玲看他那黧黑的面颜,深沉的目光,却现出极其温蔼的样子,渐渐的也不害怕了,便慢慢伸手去拿他的枪。
兵丁笑着递给他。小玲十分的喜欢,低着头只顾玩弄,一会儿抬起头来。那兵丁依旧凝想着,同早晨一样。
以后他们便成了极好的朋友,兵丁又送给小玲一个名字,叫做“胜儿”,小玲也答应了。他早晚经过的时候必去玩枪,那兵丁也必是在营前等着。他们会见了却不多谈话,小玲自己玩着枪,兵丁也只坐在一旁看着他。
小玲终竟是个小孩子,过了些时,那笨重的枪也玩得腻了,经过营前的时候,也不去看望他的老朋友了。有时因为那兵丁只管追着他,他觉得厌烦,连看操也不敢看了,远望见那兵丁出来,便急忙走开。
可怜的兵丁!他从此不能有这个娇憨可爱的孩子,和他作伴了。但他有什么权力,叫他再来呢?因为这个假定的胜儿,究竟不是他的儿子。
但是他每日早晚依旧在那里等着,他藏在树后,恐怕惊走了小玲。他远远地看着小玲连跑带跳的来了,又嘻笑着走过了,方才慢慢的转出来,两手拄着枪,望着他的背影,临风洒了几点酸泪——
他几乎天天如此,不知不觉的有好几个月了。
这一天早晨,小玲依旧上学,刚开了街门,忽然门外有一件东西,向着他倒来。定睛一看,原来是一杆小木枪,枪柄上油着红漆,很是好看,上面贴着一条白纸,写着道,“胜儿收玩爱你的老朋友——”小玲拿定枪柄,来回的念了几遍,好容易明白了。忽然举着枪,追风似的,向着广场跑去。
这队兵已经开拔了,军营也空了——那时两手拄着枪,站在营前,含泪凝望的,不是那黧黑慈蔼的兵丁,却是娇憨可爱的小玲了。
旱灾纪念日募捐记事
九年十二月十八日的早晨,是救灾大会募捐员出发的日期。天气虽是很阴沉,我们女校同学里签名列队出发的却有七十多人。出发之先,有一个聚会,由诚冠怡教授主领,她说:“你们手里抱的扑满,是人平素所最不尊重的瓦器,然而它今日有它巨大的工作。”我们都深深的受了感动。
同学黄玉蓉女士,李淑香女士和我,是分在本京各女校去募捐的。我们先到的是华语学校。那几天恰巧是他们放假的日子,寥寥只几位在校的学员,居然捐了不少的钱。又有一位中国教员,可惜忘记了姓名,还要我们留下一个扑满,和几十个纪念章,要在下午他们校中集会的时候劝募。我们谢谢他,交付了扑满和纪念章,便和他们告别。
这时街上布满了学生,都挥着旗子,抱着罐子;走过北河沿一带,街上有许多的行人,都胸前挂着纪念章,随风飘展着,穿过天安门,看见有不少的学生,四下了望着,又追着车儿奔走。我心中不禁起了一种异样的感觉,这是可喜的现象呵!几十年或十几年前的中国,有几个丰衣足食的人,肯在朔风怒号的街上,替灾民奔走呢?
经过新华门,陆续的看见了几面燕京大学的旗子,又看见陈哲甫教授,刘次轩教授他们也站在学生中间。又到了女子高师,我们进去见了学监,他便带我们到大礼堂门口。一会儿学员们唱完了歌,三三两两的出来,一面和我们谈着话,一面往扑满里投钱。那时真是手不暇给,差不多都捐过了,便又到女高师的幼稚园和附属小学,这些可爱的小孩子,蜂蚁似的,把我们都围住了,一片“给你们钱”的声音,颤动我们的耳鼓,这真是天使的歌声,天国的音乐。我的感想,泉水似的奔涌出来,间不容发之顷,竟没有沉思默味的工夫,只得任它又奔泻了去。因为他们人数太多,纪念章分得不匀,我好几次从大群里抽身出来,要给那离我较远的孩子们,不过一二秒钟,我仍旧困在圈儿里。直到我们都妙手空空,他们都笑着跳着的走开了,才抱起那沉重的罐子来,谢谢他们,又出去了。
我们只得商议着请黄女士到女青年会去取纪念章并一个扑满。李淑香女士和我又到了培华女校,承他们学员的盛意捐了铜子几十枚,他们的校长却絮絮的问我们这款的用途,又说了许多别的'话,我们略应了几句,便回身出来。
到了笃志女校,我们却没有向他们募捐,只在那里等着黄女士。那时已近午,狂风渐起,黄沙蔽日。一会儿黄女士来了,我们匆匆的包起纪念章,便又到女高师附中,可惜到得太晚,学生们都回家去了。我们在应接室等了半天,校役一定回说教员们都不在校,不便久坐,只得出来。
到了第一女子中学,正遇见他们学生,也拿着旗子出来,相逢一笑。他们便请我们到校内去坐,学监招待我们极其殷勤。谈了一会话,便又告辞。
那时候风越大了,街上又遇着好几面燕京大学的旗子,同学们风尘满面,站在街上,还是精神百倍。可敬呵!中国的将来,都在这些青年人身上。
走到东长安街,风推着我们走,对面说话都听不见,抱罐的手也僵了。“风呵,再大一点,我要请你试一试青年的精神;风呵,再大一点,我们要藉着你,预备和万恶的社会奋斗!”我低低的说着,其实那时即或高声疾呼,除了我自己,也没有人能听见。
天色渐渐的昏了。我们又到了孔德学校,我们是第四五次的募捐员到他们那里的,那天又是他们放假的日子。只为第二天他们开展览会,还有少数的学员,在校里预备陈设,十几个孩子捐的却实在不少。当我们站着和他们谈话的时候,有一个女校役,提着茶壶走过,谁也没有注意她和她说什么劝捐的话,她忽然自己站住了,往里投了一个铜子,“大家都是苦人呵!”她说着叹了一口气,自己走了。我们连忙追上她恭恭敬敬的送她一个纪念章,我注目看着她半天。——又回到华语学校,将留在那里的扑满,取了来,又重新谢了他们一番。
回到学校,天色更昏暗了,风仍是刮着,同学陆陆续续的都回来了,都吹得不成样子,大家杂乱着相问答。以后便到科长的办公室,将每一组的扑满都砸开了。我们的四个扑满盛有三十几元零些铜子,数目记不清了,因我计数金钱时又起了感想。金钱的确是可爱的,这样得来的金钱,是有它的真价值。咳!孔德学校的一个铜子,女高附小的几百个铜子,这价值是自有金钱历史以来,未有的价值!事实有一半是模糊记不清了,感想却又写不完。今天追记起来,无端又起了许多的感触,这工作有可记的价值么?人类不是应当互助相爱的么?这样,你们一天冒着风捐了几十块钱,便是做了一件有功德的事么?这其中岂不是也有你自己的名誉心,自利心么?果然要做功德事呵,就应该一个字都不写。我写到这里,呆了,放下笔,抬起头来,看见了大礼堂里对面壁匾额上的“见义勇为”四个大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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