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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岱湖心亭看雪古文赏析
湖心亭看雪
明·张岱
崇祯五年1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2绝3。
是日更定4矣,余5拏6一小舟,拥毳7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雾凇沆砀8,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9。湖上影子,惟10长堤一痕11、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12、舟中人两三粒而已13。
到亭上,有两人铺毡14对坐,一童子烧酒,炉正沸。见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15?”拉16余同饮。余强17饮三大白18而别。问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19。
及20下船,舟子21喃喃22曰:“莫23说相公24痴,更25有痴似26相公者。”
【注释】
1、崇祯五年:公元1632年。崇祯,是明思宗朱由检的年号(1628-1644)。
2、俱:都。
3、绝:消失。
4、是日更(gēng)定:是,代词,这。更定:指初更以后。晚上八点左右。定,开始。
5、余:第一人称代词,我 。
6、拏:通“桡”,撑(船)。
7、拥毳(cuì)衣炉火:穿着细毛皮衣,带着火炉。毳衣:细毛皮衣。毳:鸟兽的细毛。
8、雾凇沆砀:冰花一片弥漫。雾,从天上下罩湖面的云气。凇,从湖面蒸发的水汽。沆砀,白气弥漫的样子。曾巩《冬夜即事诗》自注:“齐寒甚,夜气如雾,凝于水上,旦视如雪,日出飘满阶庭,齐人谓之雾凇。
9、上下一白:上上下下全白。一白,全白。一,全或都,一概。
10、惟:只有。
11、长堤一痕:形容西湖长堤在雪中只隐隐露出一道痕迹。堤,沿河或沿海的防水建筑物。这里指苏堤。一,数词。痕,痕迹。
12、一芥:一棵小草。芥,小草,比喻轻微纤细的事物;(像小草一样微小)。
13、而已:罢了。
14、毡:毛毯。
15、焉得更有此人:意思是:想不到还会有这样的人。焉得,哪能。更,还。
16、拉:邀请。
17、强(qiǎng)饮:尽情喝。强,尽力,勉力,竭力。一说,高兴地,兴奋地。
18、大白:大酒杯。白;古人罚酒时用的酒杯,也泛指一般的酒杯,这里的意思是三杯酒。
19、客此:客,做客,名词作动词。在此地客居。
20、及:等到。
21、舟子:船夫。
22、喃喃:低声嘟哝。
23、莫:不要。
24、相公:原意是对宰相的尊称,后转为对年轻人的敬称及对士人的尊称。
25、更:还。
26、痴似:痴于,痴过。痴,特有的感受,来展示他钟情山水,淡泊孤寂的独特个性,本文为痴迷的意思。
【译文】
崇祯五年(公元1632年)十二月,我住在西湖边。大雪接连下了多天,湖中的行人、飞鸟的声音都消失了。这一天晚上八点左右,我撑着一叶小舟,穿着毛皮衣,带着火炉,独自前往湖心亭看雪。(湖面上)冰花一片弥漫,天和云和山和水,天光湖色全是白皑皑的。湖上的影子,只有一道长堤的痕迹,一点湖心亭的轮廓,和我的一叶小舟,舟中的两三粒人影罢了。
到了湖心亭上,看见有两个人铺好毡子,相对而坐,一个小孩正把酒炉(里的酒)烧得滚沸。(他们)看见我,非常高兴地说:“想不到在湖中还会有您这样的人!”(他们)拉着我一同饮酒。我尽力喝了三大杯酒,然后和他们道别。(我)问他们的姓氏,(得知他们)是南京人,在此地客居。等到了下船的时候,船夫喃喃地说:“不要说相公您痴,还有像相公您一样痴的人啊!”
【赏析一】
人不痴不成事。冷寂湖山寻清绝雪景,非痴人不能为!
崇祯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
开头两句点明时间、地点。集子中凡纪昔游之作,大多标明朝纪年,以示不忘故国。这里标“崇祯五年”,也是如此。“十二月”,正当隆冬多雪之时,“余住西湖”,则点明所居邻西湖。这开头的闲闲两句,却从时、地两个方面不着痕迹地引出下文的大雪和湖上看雪。
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
紧承开头,只此两句,大雪封湖之状就令人可想,读来如觉寒气逼人。诗人妙在不从视觉写大雪,而通过听觉来写,“湖中人鸟声俱绝”,写出大雪后一片静寂,湖山封冻,人、鸟都瑟缩着不敢外出,寒噤得不敢作声,连空气也仿佛冻结了。一个“绝”字,传出冰天雪地、万籁无声的森然寒意。这是高度的写意手法,巧妙地从人的听觉和心理感受上画出了大雪的威严。它使我们联想起唐人柳宗元那首有名的《江雪》:“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柳宗元这幅江天大雪图是从视觉着眼的,江天茫茫,“人鸟无踪”,独有一个“钓雪”的渔翁。张岱笔下则是“人鸟无声”,但这无声却正是人的听觉感受,因而无声中仍有人在。柳诗仅二十字,最后才点出一个“雪”字,可谓即果溯因。张岱则写“大雪三日”而致“湖中人鸟声俱绝”,可谓由因见果。两者机杼不同,而同样达到写景传神的艺术效果。如果说,《江雪》中的“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是为了渲染和衬托寒江独钓的渔翁;那么张岱则为下文有人冒寒看雪作映照。
是日更定,余拏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
“是日”者,“大雪三日”后,祁寒之日也;“更定”者,初更时分,晚上八点左右,寒气倍增之时也。“拥毳衣炉火”一句,则以御寒之物反衬寒气砭骨。试想,在“人鸟声俱绝”的冰天雪地里,竟有人夜深出门,“独往湖心亭看雪”,这是一种何等迥绝流俗的孤怀雅兴啊!“独往湖心亭看雪”的“独”字,正不妨与“独钓寒江雪”的“独”字互参。在这里,诗人那种独抱冰雪之操守和孤高自赏的情调,不是溢于言外了吗?其所以要夜深独往,大约是既不欲人见,也不欲见人;那么,这种孤寂的情怀中,不也蕴含着避世的幽愤吗?
请看诗人以何等空灵之笔来写湖中雪景: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 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
这真是一幅水墨模糊的湖山夜雪图!“雾凇沆砀”是形容湖上雪光水气,一片弥漫。“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迭用三个“与”字,生动地写出天空、云层、湖水之间白茫茫浑然难辨的景象。诗人先总写一句,犹如摄取了一个“上下皆白”的全景,从看雪来说,很符合第一眼的总感觉、总印象。接着变换视角,化为一个个诗意盎然的特写镜头:“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等等。这是简约的画,梦幻般的诗,给人一种似有若无、依稀恍惚之感。诗人对数量词锤炼的功夫,不得不使我们惊叹。你看,“上下一白”之“一”字,是状其混茫难辨,使人惟觉其大;而“一痕”“一点”“一芥”之“一”字,则是状其依稀可辨,使人惟觉其小。此真可谓着“一”字而境界出矣。同时由“长堤一痕”到“湖心亭一点”,到“余舟一芥”,到“舟中人两三粒”,其镜头则是从小而更小,直至微乎其微。这“痕”“点”“芥”“粒”等量词,一个小似一个,写出视线的移动,景物的变化,使人觉得天造地设,生定在那儿,丝毫也撼动它不得。这一段是写景,却又不止于写景;我们从这个混沌一片的冰雪世界中,不难感受到诗人那种人生天地间茫茫如“太仓米”的深沉感慨。
下面移步换形,又开出一个境界:到亭上,有两人铺毡对坐,一童子烧酒炉正沸。见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饮。余强饮三大白而别。问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
“独往湖心亭看雪”,却不意亭上已有人先我而至;这意外之笔,写出了诗人意外的惊喜,也引起读者意外的惊异。但诗人并不说自己惊喜,反写二客“见余大喜”;背面敷粉,反客为主,足见其用笔之夭矫善变。“湖中焉得更有此人!”这一惊叹虽发之于二客,实为诗人的心声。诗人妙在不发一语,而“尽得风流”。二客“拉余同饮”,鼎足而三,颇有幸逢知己之乐,似乎给冷寂的`湖山增添了一分暖色,然而骨子里依然不改其凄清的基调。这有如李白的“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不过是一种虚幻的慰藉罢了。“焉得更有”者,正言其人之不可多得。“强饮三大白”,是为了酬谢知己。“强饮”者,本不能饮,但对此景,当此时,逢此人,却不可不饮。饮罢相别,始“问其姓氏”,却又妙在语焉不详,只说:“是金陵人,客此。”可见这二位湖上知己,原是他乡游子,言外有后约难期之慨。这一补叙之笔,透露出诗人的无限怅惘:茫茫六合,知己难逢,人生如雪泥鸿爪,转眼各复西东。言念及此,岂不怆神!文章做到这里,在我们看来,也算得神完意足、毫发无憾了。但诗人意犹未尽,复笔写了这样几句:
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读至此,真使人拍案叫绝!前人论词,有点、染之说,这个尾声,可谓融点、染于一体。借舟子之口,点出一个“痴”字;又以相公之“痴”与“痴似相公者”相比较、相浸染,把一个“痴”字写透。所谓“痴似相公”,并非减损相公之“痴”,而是以同调来映衬相公之“痴”。“喃喃”二字,形容舟子自言自语、大惑不解之状,如闻其声,如见其人。这种地方,也正是诗人的得意处和感慨处。文情荡漾,余味无穷。痴字表明特有的感受,来展示他钟情山水,淡泊孤寂的独特个性。
这一篇小品,融叙事、写景、抒情于一炉,偶写人物,亦口吻如生。淡淡写来,情致深长,而全文连标点在内还不到二百字。光是这一点,就很值得我们借鉴和学习!当然,它所流露的孤高自赏和消极避世的情调,我们不应盲目欣赏,而必须批判地对待和历史地分析。
【赏析二】
明清才子之文,有时又被称为“小品”,它的特点可用“才情”一词来概括,盖多情而有才,发为文字,便是才情之作。明清才子的言情小品不同于士大夫载道之文,后者因代圣人立言而刻板严肃,而前者则因自娱娱人而充满情味。我们读沈三白的《浮生六记》,读冒辟疆的《影梅庵忆语》,他们笔下的家庭琐事,儿女情长,远比那些方巾气的载道文字可爱得多,这是中国社会现代转型的苗头,代表着传统散文的新面貌。上个世纪三十年代,林语堂在《言志篇》中说:“我要一套好藏书,几本明人小品,壁上一帧李香君画像让我供奉,案头一盒雪茄……”可以说准确地把握到明清才子之文的闲适与性情。
明末张岱是一个典型的才子。他的《湖心亭看雪》被选入语文课本,好多老师把它当成一副西湖冬雪图来讲,以为此中寄托了诗人冰清玉洁的人格。事实上这是一篇典型的才子之文,折射着张岱的复杂人生和复杂人格。我们先看一下张岱的生平和性情,他在《自为墓志铭》中如此总结自己的一生:
常自评之,有七不可解:向以韦布而上拟公侯,今以世家而下同乞丐,如此则贵贱紊矣,不可解一;产不及中人,而欲齐驱金谷,世颇多捷径,而独株守於陵,如此则贫富舛矣,不可解二;以书生而践戎马之场,以将军而翻文章之府,如此则文武错矣,不可解三;上陪玉帝而不谄,下陪悲田院乞儿而不骄,如此则尊卑溷矣,不可解四;弱则唾面而肯自干,强则单骑而能赴敌,如此则宽猛背矣,不可解五;争利夺名,甘居人后,观场游戏,肯让人先,如此则缓急谬矣,不可解六;博弈摴蒱,则不知胜负,啜茶尝水,则能辨渑淄,如此则智愚杂矣,不可解七。有此七不可解,自且不解,安望人解?
只有张岱这样极端自恋的人才会自撰墓志铭,当然也只有张岱这种极端自知的人才能写得如此透彻。张岱的身上体现出一种极为复杂的人格,充满了内在的矛盾与张力。对于一个“七不可解”的人写的文章,我们的解读绝不能太轻断。《湖心亭看雪》虽然只有二百多字,但“颇不好解”。请看原文:
崇祯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是日更定矣,余挐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
到亭上,有两人铺毡对坐,一童子烧酒炉正沸。见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饮。余强饮三大白而别,问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将《自为墓志铭》和本文结合起来看,可知本文正是诗人“不可解”的矛盾人格的形象展示,我们可以从三组矛盾入手,来揭示诗人的复杂情绪。
首先是远与近的关系。
诗人于深夜去湖心亭赏雪,坐在船上,看到的景物本应是移动的湖岸和渐近的湖心岛,长堤再远也不可能是“一痕”,湖心亭再小也不可能是“一点”,“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更不可能是当时所见。一切的近景都变成了远景,为什么会这样呢?这是因为,这篇短文写的是崇祯五年的前朝旧事,隔了几十年的岁月,诗人再往回看,当时湖中观景的情景便被对象化了。于是时间距离转化为空间距离,诗人反而拥有了全知视角,看着当年的自己在天地山水间,有如一幅《寒江独钓图》。诗人本来是要看雪景,自己却成了被看的景物。另外,当年赏雪本是兴致甚浓的,否则也不会夜半兴舟。但隔了多年的岁月,再浓的兴致也被时间稀释了,于是当时的“赏”成了今天的“看”,有了冷眼旁观的色彩。更何况经历了亡国丧家之痛的张岱,心灰意冷,更是不自觉地把现在的感觉投射到当年的画面中去。于是我们看到,画面中弥漫着一片清冷的色调。
其次是冷与热的关系。
然而当我们用“冷”字来形容这幅画面给人的感觉时,却又分明地能从冰冻的文字中感受到透出来的热气。首先是“拥毳衣炉火”,这在冰天雪地里就给人一种特别的温暖。到了湖心亭上,更有二人对酌,一童子“烧酒炉正沸”,这就更给人一种火热的感觉。至于三人共酌,诗人强饮三大白而去,则更是热烈。所以,我们可以说,西湖的雪夜是冷的,但张岱的心境是暖的;张岱多年之后的心境是冷的,但张岱当年的心境是暖的;张岱现在的心境似乎是冷的,其实也是暖的。否则也不会有兴致写下这段文字。张岱骨子里其实是一个爱热闹的人,他说:“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自为墓志铭》)年轻时如此,到老时也未必不如此。而这一点热气正是生命力的象征。幸亏有这一点热气,才使这段文字有了些暖意。没有了这一点热气,那生命与文章就同时死掉了。
最后是痴与醒的关系。
张岱深夜赏雪本是有点孤傲的,按说是两三个人同去,至少还有一个“舟子”,可他却说“余……独往湖心亭看雪”。明显的目中无人,言外之意,唯有自己一个人有此雅兴,舟子虽然也跟着,但他不是去看雪的。湖中人鸟声俱绝,更给他一种目下无尘的感觉。世人皆醉我独醒,世人皆浊我独清。巧的是,亭上居然遇见知音,对方也感叹:“湖中焉得更有此人!”以他人之口标举自己的离尘绝世,更可见一片矜持。三人共饮,诗人兴尽而返,舟子说:“莫道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诗人也显然有些得意地接受了这个“痴”字。于是我们发现一个奇怪的逻辑:张岱本来是要彰显离尘绝世的清醒的,最后却落了一个“痴”字。不是以醒与众不同,而是以痴与众不同。由此发现诗人深入骨髓的文人习气,他深夜看雪并非要与冰清玉洁的雪比德,而是要赏心悦目,要尽游玩之乐,这也就不奇怪他为什么不担心酒气会破坏冰雪的意境。在诗人看来,自己与众不同的并不是心灵的一尘不染,而是懂得真正的生活,是深夜泛舟赏雪的雅趣,是性情中人。他曾说过:“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祁止祥癖》)这就好像世人评价贾宝玉:“无故寻仇觅恨,有时似傻如狂”,宝玉未必不以此自矜。张岱以纨绔习气为名士风度,世俗人不理解,名之为痴,殊不知诗人同样以此自矜。所以多年之后他还对舟子的评语念念不忘,其自得之意溢于言表。国破家亡,劫后余生,居然还舍不得年轻时的才子习气,说他“痴”还真是一点也不为过。
西湖风光,以温媚俏丽为特色。苏东坡说:“若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袁中郎描绘得更为艳气,道是:“山色如蛾,花光如颊,波纹如绫,温风如酒”。又由于邻近杭州城,这里日常车水马龙,士女群集,歌吹如沸,其繁华喧闹也是一般风景名胜所少见的。
然而张岱笔下的西湖,却呈现出异乎寻常的面貌。只有白色的雪同白色的雾气,笼罩了湖山,游漾在天空,除此以外更无一声一色,纯然是一个素洁而宁静的世界。对熟悉西湖的人来说,因为日常见惯了它的俏丽与繁华,此时对它的宁静,感觉更为强烈。犹如眼看流光溢彩、嬉声如潮的舞场变得昏暗空寂,造成的印象格外异样。那么,人们从中可以体味到什么?也许是:在纷繁多彩、光怪陆离的物相背后,宇宙还有一种深邃不可测的虚寂无形的本质?或者想到:一切繁华景象、一切美丽事物,都将销亡净尽?但张岱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描绘了一幅清绝的图景,覆盖在人们熟悉的西湖印象上。
写景的手段巧妙得很。西湖的范围不算大也不算小,若在湖边和湖中看,特别是在夜里或雨天,水面显得空阔浩渺;若登上湖旁的山峰俯视,则见长堤如细带,舟船如草叶,人形如豆粒。作者好像电影摄影师在操纵镜头,或用平视,让人看到天地一色的空濛;或用俯视,让人看到湖中景物的渺小。两者结合,西湖之游,似乎成了一粟幻影漂泊于苍海。
张岱游西湖,在十二月,在大雪三日、人鸟声俱绝之时,又在更定即深夜以后,小舟独往,显是着意追求孤独之境。其实人生无处不孤独。譬如在万千众中,未尝不觉得周际漠漠;即如亲朋满座,酒酣情浓,笑语四起,忽视之恍恍,犹在陌路,自觉彼此了不相干,亦是常事。说来人生本是偶然,在这路途中结成的所谓亲疏远近,更是偶然中的偶然。但在人群中所感觉的孤独,常伴随失落的迷惘、空洞无所附着的悲哀。只有在寂静的自然中,孤独才是充实而平静的。那么张岱是否因为他那挥金如土、纵情嬉游的生活中意识到了生命的空洞与疲倦,来这宁静的自然中探求生命的依归?但他什么也没有说。
如果懂得人生无处不孤独,也就懂得人生无处不可亲近。当张岱划船到湖心亭时,见二客对坐,一童子煮酒,自是大出意外,文章忽起波澜。但这意外之遇,并未破坏此番夜游的兴味。因为彼此在对方身上,感受到了共同的.人生情趣与共同的美感。一时知己,别后不见,饮三大白,挥袖而散,真是难得的机缘。这机缘告诉人们什么?是不是说,人与自然可以有一种神秘的感通,人与人,只要脱离利害,同样可以相互感通?是不是说,人世常孤独而又常不孤独?但作者还是什么也不说。
张岱湖心亭看雪赏析
文章第一段,“崇祯五年十二月,余在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用语朴素,平实,意蕴却很深远.第一句既点明时间、地点,又巧妙地利用明朝纪年表明自己不忘故国,不着痕迹地引逗出下文的大雪和湖上看雪,第二句“作者从听觉的角度来写雪,一个“绝”字写出了雪之大.作者虽未具体描写雪景,但这个“绝”字,让人看到的却是“千树万树梨花开”的壮观景象,传达出冰天雪地,万籁无声的森然寒意.这种高度的写意手法,巧妙地从人的听觉和心理感受画出了大雪的威严,为下文有人冒寒看雪作映照.
第二段重点写湖中雪景.“是日,更定矣,余拿一小船,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大雪三日”使得“湖中人、鸟声俱绝.”正是在这样的天气里,竟有人深更半夜,独自一人去湖中赏雪,足以显现作者不畏严寒的雅兴和超凡脱俗的气质.正是这种“雅兴”和“气质”,才使作者笔下的“湖中雪景”如此生动,形象.“雾淞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中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第一句从总体形象入手,叠用三个“与”字,写雾写云写山写水一气呵成,毫无重复之感.“上下一白”中的这个“一”字写出了天空、云层、湖水之间白茫茫浑然难辨的景象.第二句变换视角,化为一个个诗意盎然的`特写镜头:“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舟中人两三粒”等等.这是朦胧的画,梦幻般的诗,给人一种似有若无,依稀恍惚之感.作者对量词的提炼可谓精妙绝伦,“痕”、“点”、“芥”、“粒”一个小似一个,不仅表现了视线的移动,景色的变化,而且暗示了小船在夜色中徐徐行进,展现了一个微妙而变幻的意境,内涵丰富,不露斧凿之痕,是炼字的典范.
第三段写湖心亭上的人,“到亭上,有两人铺毡对坐,一童子烧酒炉正沸.见余,大喜曰:‘湖上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饮.余强饮三大白而别.问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本来是“独往湖心亭看雪”,不料亭上已有人先到了.在深更半夜,“人、鸟声俱绝”的湖心亭上不期而遇,双方的又惊又喜是不难想像的,但作者并不曾有一言半语,只写道“见余,大喜曰:‘湖上焉得更有此人!”让亭中人说话,反客为主,不仅写出了亭中人的惊喜,同时也表露了作者的心声.笔墨简炼,韵味无穷.亭中人因意外惊喜才“拉余同饮”;作者也因这异外的惊喜才“强饮三大白”.一个“强”字,传达出作者的兴致之高.本来不会喝酒,但因这意外的相逢又不可不喝,双方真有点相见恨晚的感觉.也正因为这样的“兴致”和“感觉”,才有末句的“问其姓氏”.可作者在此并未写出他们的“姓氏”,只一句“是金陵人,客此”,表面上看是答非所问;可实际上这正是作者的高明之处.包含了丰富的情感内容,在意外相逢的惊喜、“酒逢知已千杯少”的欢娱过后,才知他们是他乡游子,所面临的现实将是各奔西东.今生今世也许相会无期,顿时,作者“人生难得一知己”的怅惆与失意荡漾心中.本段虽是平实叙述,表达感情的词语全部弃之不同,却把作者的悲与喜表现得淋漓尽致.
末段“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本来是“独往湖心亭看雪” ,不料不仅碰到了两位“知己”,而且有“舟子”陪伴.那么作者为何说“独往湖心亭看雪”呢?舟子的喃喃之语揭开了谜底.原来他们虽然同行,却并不同心,由于志趣不同,“舟子”对“相公”的行为始终不理解.作者以“舟子”的喃喃之语,以相公之“痴”与“痴似相公者”相比较,似贬实褒,反衬自己清高与孤傲的情怀,这个小小的尾声,如轻舟荡浆,使人感到文情摇曳,余味无穷.
张岱《湖心亭看雪》赏析
明崇祯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是日,更定矣,余挐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雾凇沆砀,天与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心亭一点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
到亭上,有两人铺毡对坐,一童子烧酒,炉正沸。见余,大喜,曰:“湖中焉:“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饮。余强饮三大白而别。问其姓氏,是金陵人,客金陵人,客此。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这是张岱的《湖心亭看雪》。张岱(1597—1679),字宗子,又字石公,号陶庵,又号喋庵,山阴(今浙江绍兴)人,明末著名文学家。喜游山玩水,在文学、戏剧、音乐等方面均有很深的修养,明亡后隐居山中著书,有《石匮书》、《陶庵梦忆》、《西湖寻梦》、《琅琊文集》、《夜航船》、《快园道古》等著作传世。其小品文多回忆个人经历的生活琐事,同时也是对晚明社会文化风俗的出色叙述,表现出对乡土和故园的怀念,也流露出不少伤感情绪。描写细腻生动,风格流丽清新,极富诗情画意。在晚明小品中独树一炽。《湖心亭看雪》是张岱散文的代表作之一,也是晚明小品文的扛鼎之作。
在明代崇祯五年的十二月,作者住在西湖,一连下了三天的大雪,西湖中一时游人、飞鸟都没了。作者在这天更定之后,乘了小船到湖心亭去看雪,这时云雾弥漫,山水、云天一片苍茫。在湖上看到的只有长堤和模糊的湖心亭,此外就是作者乘坐的小舟和上面的几个人了。没想到了湖心亭,已有人铺毡对坐饮酒,作者在此时能遇到和自己有同样雅致的游人,自是高兴不已,连驾舟的船夫都感觉到了这一点。本文通过追忆在西湖乘舟看雪的'一次经历,表现了作者深挚的隐逸之思,寄寓了幽深的眷恋和感伤的情怀。
作者在大雪三日、夜深入静之后,小舟独往;不期亭中遇客,三人对酌,临别才互道名姓;舟子喃喃,以三人为痴,殊不知这三人正是性情中人。本文最大的特点是文笔简练,全文不足两百字,却融叙事、写景、抒情于一体,尤其令人惊叹的是作者对数量词的锤炼功夫,“一痕”、“一点”、“一芥”、“两三粒”一组合,竟将天长水远的阔大境界,甚至万籁无声的寂静气氛,全都传达出来,令人拍案叫绝。作者善用对比手法,大与小、冷与热、孤独与知己,对比鲜明,有力地抒发了人生渺茫的深沉感慨和挥之不去的故国之思。
崇祯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是日更定,余拿一小船,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
到亭上,有两人铺毡对坐,一童子烧酒炉正沸。见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饮。余强饮三大白而别。问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1、指出停顿错误的一项( )(1分)
A、自康乐以来,未复有/能与其奇者
B、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
C、吴儿善泅者/数百,皆/披发文身
D、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
2、由“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我们可以联想到哪首唐诗?你能把这首诗写下来吗?(3分)
3、找出下面各组中加点词语意思相同的一组( )(2分)
A、是日更定 // 问其姓氏,是金陵人
B、湖中焉得更有此人 // 心不在焉
C、一童子烧酒炉正沸 // 人声鼎沸
D、更有痴似相公者 // 是日更定
4、文言文常有省略主语的现象,翻译时,我们要把它们补充出来。请把下一段文中省略的主语补充出来。(2分)
( )到亭上,有两人铺毡对坐,一童子烧酒炉正沸。( )见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饮。余强饮三大白而别。( )问其姓氏,( )是金陵人,客此。及( )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5、翻译下面句子(2分)
是日更定,余拿一小船,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
6、请用简单的句子概括两段的主要内容,不超过五个字(2分)
第一段:
第二段:
7、在此文中,作者用手法表现了西湖雪景,文字简练朴素,不加渲染。西湖是一个美丽的地方,古代许多诗人如白居易、苏轼,写下了许多有关西湖的名诗,你能写出两首来吗?(要求至少写两首,要写出标题和作者。多写多加分)(7分)
〖参考答案〗
1、D
2、柳宗元《江雪》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3、C
4、余 两人 余 两人 余
5、略
6、西湖雪景 亭上奇遇
7、白描
朝代:明代
作者:张岱
原文:
崇祯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是日更定矣,余挐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
到亭上,有两人铺毡对坐,一童子烧酒炉正沸。见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饮。余强饮三大白而别。问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湖心亭看雪》作者简介:
明末清初散文家,字宗子,石公,号陶庵,别号蝶庵居士,山阴(今浙江绍兴)人,明末清初文学家。
高祖天复,官至云南按察副使,甘肃行太仆卿。曾祖张元汴,隆庆五年(1571)状元及第,官至翰林院侍读,詹事府左谕德。祖父张汝霖,万历二十三年(1595)进士,官至广西参议。父张耀芳,副榜出身,为鲁藩右长史。张岱的出身,是书香门第,家学渊源。先辈均是饱学之儒,精通史学、经学、理学、文学、小学和舆地学。被舅父夸为“今之江淹”。天复、元汴父子曾撰修《绍兴府志》《会稽志》及《山阴志》,“三志并出,人称谈迁父子。”(《家传》)(下引张岱诗文及评论出自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出版、夏咸淳点校的《张岱诗文集》者,均只注篇名。)祖父汝霖,“幼好古学,博览群书。”(同上)至老,手不释卷。曾积三十年之精神,撰修《韵山》,后因与《永乐大典》类同而辍笔(《陶庵梦忆韵山》)。
张氏三世藏书,岱“自垂髫聚书四十年,不下三万卷。”(《陶庵梦忆三世藏书》)顺治三年(1645)避兵入山,仅携带数箧书籍而行。而所存者为清兵所居,日裂以炊烟;又用图书做甲盾,以当箭弹。40年所积,荡然无遗。
张岱的出身,还是一个文艺之家。祖孙几代都工诗擅文,咸有著述。天复有《鸣玉堂稿》,元汴有《不二斋稿》,汝霖有《石介园文集》,耀芳“善歌诗,声出金石。”(《家传》)张氏从汝霖起,自蓄声伎,讲究此道。耀芳“教习小蹊,鼓吹戏剧。”(《家传》)到张岱这辈,则“主人精赏鉴,延师课戏,童手指千。蹊童到其家,谓‘过剑门’,焉敢草草。”(《陶庵梦忆过剑门》)他拜师学琴,习曲三十余首,指法“练熟还生,以涩勒出之。”(同上《绍兴琴派》)并“结丝社,月必三会之。”(同上《丝社》)张岱仲叔联芳,“能写生,称能品”,与沈周、文征明、董其昌、李流芳辈“相伯仲”。又好古玩,富收藏,精鉴赏,“所遗尊?、卣彝、名画、法锦,以千计。”(《附传》)张岱耳濡目染,亦自手眼不低,所作种种文物古玩之题铭,诸多磁窑铜器之品评,确为行家里手。
张岱生活于明朝末年。明中叶以后,宦官擅权,佞臣当道,特务横行,党争酷烈,内忧外患,愈演愈烈。贤能忠直,或被贬逐,或遭刑戮。与此同时,思想界涌现了一股反理学、叛礼教的思潮。以王艮、李贽为代表的王学左派,公开标榜利欲、欲为人之本性,反对理学家的矫情饰性,主张童心本真,率性而行。这无疑是对传统礼教的反叛,对程朱“存天理,灭人欲”的.理学的挑战。在这种思潮的推动下,文人士子在对社会不满之余,纷纷追求个性解放:纵欲于声色,纵情于山水,最大程度地追求物质和精神的满足。他们一方面标榜高雅清逸,悠闲脱俗,在风花雪月、山水园林、亭台楼榭、花鸟鱼虫、文房四宝、书画丝竹、饮食茶道、古玩珍异、戏曲杂耍、博弈游冶之中,着意营造赏心悦目、休闲遣兴的艺术品味,在玩赏流连中获得生活的意趣和艺术的诗情;另一方面他们在反叛名教礼法的旗号下,放浪形骸,纵情于感官声色之好,穷奢极欲,焚膏继晷,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人情以放荡为快,世风以侈靡相高。”(张瀚《松窗梦语》卷七)如果说前者主要表现他们的避世玩世的话,那么后者主要发泄他们的傲世愤世。在张氏祖孙的交游中,不乏这样的文人名士。如徐渭、黄汝亨、陈继儒、陶望龄、王思任、陈章侯、祁彪佳兄弟等,正是这样的家庭出身,这样的社会思潮、人文氛围,造就了张岱的纨绔习气和名士风度,决定了他的《陶庵梦忆》《西湖梦寻》和《琅嬛文集》的主要内容。
赏析张岱的《湖心亭看雪》
崇祯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是日更定矣,余挐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到亭上,有两人铺毡对坐,一童子烧酒炉正沸。见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饮。余强饮三大白而别,问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张岱(1597-1679年),又名维城,字宗子、又字石公,号陶庵、又号蝶庵居士,山阴(今浙江绍兴)人,寓居杭州。张岱是明末清初的一位散文家、史学家,也是一位精于茶艺鉴赏的行家,他爱繁华,好山水,晓音乐,戏曲,明亡后不仕,入山著书以终.有《陶庵梦忆》《西湖梦寻》等。
晚明小品在中国散文史上虽然不如先秦诸子或唐宋八大家那样引人注目,却也占有一席之地。它如开放在深山石隙间的一丛幽兰,疏花续蕊,迎风吐馨,虽无灼灼之艳,却自有一段清高拔俗的风韵。
张岱继公安三袁之后,以清淡天真之笔,写国破家亡之痛,寓情于境,意趣深远,算得晚明散文作家中一位成就较高的“殿军”。他的代表作是小品集《陶庵梦忆》和《西湖梦寻》。张岱出身于官宦之家,明亡以前未曾出仕,一直过着布衣优游的生活。明亡以后,他曾参加有的感受,来展示他钟情山水,淡泊孤寂的独特个性。过抗清斗争,后来消极避居浙江剡溪山中,专心从事著述。《陶庵梦忆》和《西湖梦寻》即写于他明亡入山以后。书中缅怀往昔风月繁华,追忆前尘影事,字里行间流露出深沉的故国之思和沧桑之感。他在《陶庵梦忆·序》中说:“鸡鸣枕上,夜气方回,因想余生平,繁华靡丽,过眼皆空,五十年来总成一梦。今当黍熟黄粱,车旅螳穴,当作如何消受?遥思往事,忆即书之,持向佛前,一一忏悔。”于此可见其著书旨趣及以“梦”名书之由。我们读《陶庵梦忆》和《西湖梦寻》,在欣赏其雅洁优美的散文形象的同时,常常感到有一层梦幻般的轻纱笼罩其上,使意境显得深杳而朦胧。这是历史投下的阴影,它反映了这位明末遗民作家的思想弱点,也赋予他的文风以特有的色彩。
张岱的小品可谓名副其实的小品,长者不过千把字,短者仅一二百字,笔墨精练,风神绰约,洋溢着诗的意趣。人们常说散文贵有诗意,这是很对的;如果拿诗来作比,我觉得张岱的小品颇似唐人绝句。它以隽永见长,寥寥几笔,意在言外,有一唱三叹之致,无捉襟见肘之窘。取饮一勺,当能知味;我们不妨择一短章──《湖心亭看雪》(见《陶庵梦忆》卷三),试作一点粗浅的品尝。
崇祯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开头两句点明时间、地点。集子中凡纪昔游之作,大多标明朝纪年,以示不忘故国。这里标“崇祯五年”,也是如此。“十二月”,正当隆冬多雪之时,“余住西湖”,则点明所居邻西湖。这开头的闲闲两句,却从时、地两个方面不着痕迹地引逗出下文的大雪和湖上看雪。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紧承开头,只此两句,大雪封湖之状就令人可想,读来如觉寒气逼人。作者妙在不从视觉写大雪,而通过听觉来写,“湖中人鸟声俱绝”,写出大雪后一片静寂,湖山封冻,人、鸟都瑟缩着不敢外出,寒噤得不敢作声,连空气也仿佛冻结了。一个“绝”字,传出冰天雪地、万籁无声的森然寒意。这是高度的`写意手法,巧妙地从人的听觉和心理感受上画出了大雪的威严。它使我们联想起唐人柳宗元那首有名的《江雪》:“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柳宗元这幅江天大雪图是从视觉着眼的,江天茫茫,“人鸟无踪”,独有一个“钓雪”的渔翁。张岱笔下则是“人鸟无声”,但这无声却正是人的听觉感受,因而无声中仍有人在。柳诗仅二十字,最后才点出一个“雪”字,可谓即果溯因。张岱则写“大雪三日”而致“湖中人鸟声俱绝”,可谓由因见果。两者机杼不同,而同样达到写景传神的艺术效果。如果说,《江雪》中的“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是为了渲染和衬托寒江独钓的渔翁;那么张岱则为下文有人冒寒看雪作映照。是日更定,余拏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是日”者,“大雪三日”后,祁寒之日也;“更定”者,凌晨时分,寒气倍增之时也。“拥毳衣炉火”一句,则以御寒之物反衬寒气砭骨。试想,在“人鸟声俱绝”的冰天雪地里,竟有人夜深出门,“独往湖心亭看雪”,这是一种何等迥绝流俗的孤怀雅兴啊!“独往湖心亭看雪”的“独”字,正不妨与“独钓寒江雪”的“独”字互参。在这里,作者那种独抱冰雪之操守和孤高自赏的情调,不是溢于言外了吗?其所以要夜深独往,大约是既不欲人见,也不欲见人;那么,这种孤寂的情怀中,不也蕴含着避世的幽愤吗?请看作者以何等空灵之笔来写湖中雪景: 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中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这真是一幅水墨模糊的湖山夜雪图!“雾凇沆砀”是形容湖上雪光水气,一片弥漫。“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迭用三个“与”字,生动地写出天空、云层、湖水之间白茫茫浑然难辨的景象。作者先总写一句,犹如摄取了一个“上下皆白”的全景,从看雪来说,很符合第一眼的总感觉、总印象。接着变换视角,化为一个个诗意盎然的特写镜头:“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等等。这是简约的画,梦幻般的诗,给人一种似有若无、依稀恍惚之感。作者对数量词的锤炼功夫,不得不使我们惊叹。你看,“上下一白”之“一”字,是状其混茫难辨,使人惟觉其大;而“一痕”“一点”“一芥”之“一”字,则是状其依稀可辨,使人惟觉其小。此真可谓着“一”字而境界出矣。同时由“长堤一痕”到“湖心亭一点”,到“余舟一芥”,到“舟中人两三粒”,其镜头则是从小而更小,直至微乎其微。这“痕”“点”“芥”“粒”等量词,一个小似一个,写出视线的移动,景物的变化,使人觉得天造地设,生定在那儿,丝毫也撼动它不得。这一段是写景,却又不止于写景;我们从这个混沌一片的冰雪世界中,不难感受到作者那种人生天地间茫茫如“太仓米”的深沉感慨。下面移步换形,又开出一个境界:到亭上,有两人铺毡对坐,一童子烧酒炉正沸。见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饮。余强饮三大白而别。问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独往湖心亭看雪”,却不意亭上已有人先我而至;这意外之笔,写出了作者意外的惊喜,也引起读者意外的惊异。但作者并不说自己惊喜,反写二客“见余大喜”;背面敷粉,反客为主,足见其用笔之夭矫善变。“湖中焉得更有此人!”这一惊叹虽发之于二客,实为作者的心声。作者妙在不发一语,而“尽得风流”。二客“拉余同饮”,鼎足而三,颇有幸逢知己之乐,似乎给冷寂的湖山增添了一分暖色,然而骨子里依然不改其凄清的基调。这有如李白的“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不过是一种虚幻的慰藉罢了。“焉得更有”者,正言其人之不可多得。“强饮三大白”,是为了酬谢知己。“强饮”者,本不能饮,但对此景,当此时,逢此人,却不可不饮。饮罢相别,始“问其姓氏”,却又妙在语焉不详,只说:“是金陵人,客此。”可见这二位湖上知己,原是他乡游子,言外有后约难期之慨。这一补叙之笔,透露出作者的无限怅惘:茫茫六合,知己难逢,人生如雪泥鸿爪,转眼各复西东。言念及此,岂不怆神!文章做到这里,在我们看来,也算得神完意足、毫发无憾了。但作者意犹未尽,复笔写了这样几句: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读至此,真使人拍案叫绝!前人论词,有点、染之说,这个尾声,可谓融点、染于一体。借舟子之口,点出一个“痴”字;又以相公之“痴”与“痴似相公者”相比较、相浸染,把一个“痴”字写透。所谓“痴似相公”,并非减损相公之“痴”,而是以同调来映衬相公之“痴”。“喃喃”二字,形容舟子自言自语、大惑不解之状,如闻其声,如见其人。这种地方,也正是作者的得意处和感慨处。文情荡漾,余味无穷。痴字表明特有的感受,来展示他钟情山水,淡泊孤寂的独特个性。
这一篇小品,融叙事、写景、抒情于一炉,偶写人物,亦口吻如生。淡淡写来,情致深长,而全文连标点在内还不到二百字。光是这一点,就很值得我们借鉴和学习!当然,它所流露的孤高自赏和消极避世的情调,我们不应盲目欣赏,而必须批判地对待和历史地分析。
张岱《湖心亭看雪》赏析解读
“崇祯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开头两句,即将时间、地点、人物和盘托出、包举无遗。这是用史笔来写小品。这两句话看起来平淡无奇,实际上从时间、地点两个方面不着痕迹地引逗出下文的大雪和湖上看雪。另外,作者开头用明崇祯年号也是别有深意的。这篇小品选自《陶庵梦忆》,此书是作者在明亡后避居浙江剡溪山中所著,书中主要是追忆当年的风月繁华、故国旧事,凡记述过去行踪时皆用明朝纪年。《湖心亭看雪》也是如此,作者以此来表示自己不忘故国的操守。
“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这句在结构上可谓横空出世,突兀而来,使人陡生荒寒之感。尽管这时作者还没有描绘雪景,但已可以想见大雪封湖之状,读之使人遍体生寒了。这两句突出一个“绝”字,但却是从听觉上着眼的,大雪后的湖山是一个静寂的世界,鸟不敢飞,人不敢行,甚至连气也不敢透,连空气也仿佛被冻结了。雪落之猛,雪后之寒都从这“人鸟声俱绝”中表现了出来。“是日,更定矣,余拿一小船,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要看雪,偏偏选择夜深人静、寒气倍增的时刻,宁可披着皮袍、带着火炉也要一人独往,不愿看见人,也不愿人看见,这在常人眼中当然是一种痴举,但这个“痴”字包含了多少避世的幽愤和孤傲的情怀啊!当然,深夜观雪,也反映了作者不同流俗的美学趣味。因为白昼看雪,一览无余,“更定”后出游,使混茫的琉璃世界中更增添一种朦胧和神秘感,更有一种白昼所看不到的光线与色彩,这从下面对雪景的描绘中就可以得到证实:
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中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
这是一幅绝妙的湖山夜雪图。“雾凇沆砀”是形容湖面上雪花水气混潆不分,茫宕一片之态。雾,是由天空向下飘的云气;凇,是湖面向上涌的水气;沆砀,是飘荡、混茫之态。这句把大雪盖地的静穆与水气、云雾的上下混融糅为一体,做到动静相承,既写出雪的精神也写出了雪的气象。然后,作者叠用三个“与”字,把天空、云层、湖水之间浑茫莫辨的壮阔雪景生动地表现了出来。这是对湖心亭雪景的总体描绘。接着作者选择四个镜头来精心描画雪中景物,这就是“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作者通过这些高度准确而形象的数量词,暗写出视线的移动、景物的变化,让人觉察出小船正在夜色中缓缓前进,空间正在不断地位移,这样既创造出一种梦幻般的朦胧意境,又使人感到在这个混沌一片的冰雪世界中,人只不过渺如一粟,这正是作者极力要抒发的人生感慨。此段的表现手法,作者虚实并用,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是实写,是作者在舟中远眺所见;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却是虚写,是作者假设自己站在湖心亭上,悬想自己刚才在舟中行进时的情形。这样虚虚实实,更给人一种朦胧苍茫的夜间观雪感受。
以上是写夜间所见的.湖山雪景,主要是描景。下面是记夜观雪景时的感受,手法转为抒情:
到亭上,有两人铺毡对坐,一童子烧酒炉,正沸。见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饮。余强饮三大白而别。问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
作者之所以选择更定后独往观雪,是因为不愿见人,也不愿被人看见,也因为此时的雪景更妙。叵料此时此刻却有两人铺毡对坐,而且“童子烧酒炉,正沸”,可见已观雪多时了。这出作者的意料,也使读者感到惊诧。但作者不写自己的惊奇,反写二客“见余大喜”,不说自己超俗脱尘,却让客人来发此感慨。刘熙载说“文如看山不喜平”(《艺概》),看来,张岱是颇精于此道的。既然双方都视对方为知己,于是就会有“酒逢知己干杯少”之举。一方是“拉余同饮”,另一方是“强饮三大白”强饮,是说自己本不会饮酒,但逢此时,观此景,对此人却不可不饮。况且,双方在饮酒中除刚见面时的一句惊叹外更无别辞,甚至连双方姓名也不知道。这也反映了作者不同流俗,但以得莫逆为快的作风和性格。
从结构上来看,这段同上段文意绾合得异常巧妙,如果说上段是欣赏湖中之雪景,那么此段则是欣赏湖中赏雪之人;如果说上段是写雪的精神和气象,此段则是表现作者的主观精神和性格。通过这一段使我们看到了作者的真实意图之所在,那就是湖上的雪夜奇景固然值得梦忆,而奇景背后超尘脱俗的情致和夜逢知己的奇遇则更值得欣喜。这种布局谋篇的功力,实在是大家的手笔。
文章写到这里,在我们看来也就淋漓尽致了。但作者并不就此搁笔,却在长河迢递处又生波澜,使文章又荡开了一层,通过舟子之口道出对这次夜游的看法:
乃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大雪奇寒,人鸟声俱绝,相公却要出外观雪;要观雪,又偏拣“更定”之后拥毳衣炉火独往,这在船家看来,是不可理解的“痴”举。但“痴”举亦更有人在:二客早煮酒赏雪于湖心亭上,这在舟子看来,更是“痴”举。通过他的喃喃自语,把人们与作者情感上的隔膜,把作者别有怀抱、孤高冷寂的品格都生动地表现了出来。由此看来,所谓“痴”,正是一般“俗人”所不能理解的清高、超逸的情怀。这种不理解即使作者引以自矜、自得,又使作者深深地感到孤独和伤感。从这个角度来说,也许这篇小品正是要表现这种“痴”劲吧!
赏析鉴赏张岱《湖心亭看雪》
西湖风光,以温媚俏丽为特色。苏东坡说:“若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袁中郎描绘得更为艳气,道是:“山色如蛾,花光如颊,波纹如绫,温风如酒”。又由于邻近杭州城,这里日常车水马龙,士女群集,歌吹如沸,其繁华喧闹也是一般风景名胜所少见的。
然而张岱笔下的西湖,却呈现出异乎寻常的面貌。只有白色的雪同白色的雾气,笼罩了湖山,游漾在天空,除此以外更无一声一色,纯然是一个素洁而宁静的世界。对熟悉西湖的人来说,因为日常见惯了它的俏丽与繁华,此时对它的宁静,感觉更为强烈。犹如眼看流光溢彩、嬉声如潮的舞场变得昏暗空寂,造成的印象格外异样。那么,人们从中可以体味到什么?也许是:在纷繁多彩、光怪陆离的物相背后,宇宙还有一种深邃不可测的虚寂无形的本质?或者想到:一切繁华景象、一切美丽事物,都将销亡净尽?但张岱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描绘了一幅清绝的图景,覆盖在人们熟悉的西湖印象上。
写景的手段巧妙得很。西湖的范围不算大也不算小,若在湖边和湖中看,特别是在夜里或雨天,水面显得空阔浩渺;若登上湖旁的山峰俯视,则见长堤如细带,舟船如草叶,人形如豆粒。作者好像电影摄影师在操纵镜头,或用平视,让人看到天地一色的空潆;或用俯视,让人看到湖中景物的渺小。两者结合,西湖之游,似乎成了一粟幻影漂泊于苍海。
张岱游西湖,在十二月,在大雪三日、人鸟声俱绝之时,又在更定即深夜以后,小舟独往,显是着意追求孤独之境。其实人生无处不孤独。譬如在万千众中,未尝不觉得周际漠漠;即如亲朋满座,酒酣情浓,笑语四起,忽视之恍恍,犹在陌路,自觉彼此了不相干,亦是常事。说来人生本是偶然,在这路途中结成的所谓亲疏远近,更是偶然中的偶然。但在人群中所感觉的孤独,常伴随失落的迷惘、空洞无所附着的.悲哀。只有在寂静的自然中,孤独才是充实而平静的。那么张岱是否因为他那挥金如土、纵情嬉游的生活中意识到了生命的空洞与疲倦,来这宁静的自然中探求生命的依归?但他什么也没有说。
如果懂得人生无处不孤独,也就懂得人生无处不可亲近。当张岱划船到湖心亭时,见二客对坐,一童子煮酒,自是大出意外,文章忽起波澜。但这意外之遇,并未破坏此番夜游的兴味。因为彼此在对方身上,感受到了共同的人生情趣与共同的美感。一时知己,别后不见,饮三大白,挥袖而散,真是难得的机缘。这机缘告诉人们什么?是不是说,人与自然可以有一种神秘的感通,人与人,只要脱离利害,同样可以相互感通?是不是说,人世常孤独而又常不孤独?但作者还是什么也不说。
张岱的小品从来不爱讲道理,他只是感受人生,描绘人生。在这篇游记中,作者的态度、举止,也只是静静地观赏、静静地体味。凡是情绪比较活跃的地方,都是从他人写出。见知己而大喜的是“客”,喃喃言雪夜游湖之“痴”的是“舟子”。他始终是淡然的,似乎深深有会于心而难以言说,亦令读者有会于心而已。
张岱
崇祯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是日更定矣,余挐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余挐 一作:余拏)
到亭上,有两人铺毡对坐,一童子烧酒炉正沸。见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饮。余强饮三大白而别。问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译文
崇祯五年(公元1632年)十二月,我住在西湖边。大雪接连下了多天,湖中的行人、飞鸟的声音都消失了。这一天晚上八点左右,我撑着一叶小舟,穿着毛皮衣,带着火炉,独自前往湖心亭看雪。(湖面上)冰花一片弥漫,天和云和山和水,天光湖色全是白皑皑的。湖上的影子,只有一道长堤的痕迹,一点湖心亭的轮廓,和我的一叶小舟,舟中的两三粒人影罢了。
到了湖心亭上,看见有两个人铺好毡子,相对而坐,一个小孩正把酒炉(里的酒)烧得滚沸。(他们)看见我,非常高兴地说:“想不到在湖中还会有您这样的人!”(他们)拉着我一同饮酒。我尽力喝了三大杯酒,然后和他们道别。(我)问他们的姓氏,(得知他们)是南京人,在此地客居。等到了下船的时候,船夫喃喃地说:“不要说相公您痴,还有像相公您一样痴的人啊!”
注释
1、崇祯五年:公元1632年。崇祯,是明思宗朱由检的年号(1628-1644)。
2、俱:都。
3、绝:消失。
4、是日更(gēng)定:是,代词,这。更定:指初更以后。晚上八点左右。定,开始。
5、余:第一人称代词,我 。
6、拏:通“桡”,撑(船)。
7、拥毳(cuì)衣炉火:穿着细毛皮衣,带着火炉。毳衣:细毛皮衣。毳:鸟兽的细毛。
8、雾凇沆砀:冰花一片弥漫。雾,从天上下罩湖面的云气。凇,从湖面蒸发的水汽。沆砀,白气弥漫的样子。曾巩《冬夜即事诗》自注:“齐寒甚,夜气如雾,凝于水上,旦视如雪,日出飘满阶庭,齐人谓之雾凇。
9、上下一白:上上下下全白。一白,全白。一,全或都,一概。
10、惟:只有。
11、长堤一痕:形容西湖长堤在雪中只隐隐露出一道痕迹。堤,沿河或沿海的防水建筑物。这里指苏堤。一,数词。痕,痕迹。
12、一芥:一棵小草。芥,小草,比喻轻微纤细的事物;(像小草一样微小)。
13、而已:罢了。
14、毡:毛毯。
15、焉得更有此人:意思是:想不到还会有这样的人。焉得,哪能。更,还。
16、拉:邀请。
17、强(qiǎng)饮:尽情喝。强,尽力,勉力,竭力。一说,高兴地,兴奋地。
18、大白:大酒杯。白;古人罚酒时用的酒杯,也泛指一般的酒杯,这里的意思是三杯酒。
19、客此:客,做客,名词作动词。在此地客居。
20、及:等到。
21、舟子:船夫。
22、喃喃:低声嘟哝。
23、莫:不要。
24、相公:原意是对宰相的尊称,后转为对年轻人的敬称及对士人的尊称。
25、更:还。
26、痴似:痴于,痴过。痴,特有的感受,来展示他钟情山水,淡泊孤寂的独特个性,本文为痴迷的意思。
赏析
晚明小品在中国散文史上虽然不如先秦诸子或唐宋八大家那样引人注目,却也占有一席之地。它如开放在深山石隙间的一丛幽兰,疏花续蕊,迎风吐馨,虽无灼灼之艳,却自有一段清高拔俗的风韵。
崇祯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
开头两句点明时间、地点。集子中凡纪昔游之作,大多标明朝纪年,以示不忘故国。这里标“崇祯五年”,也是如此。“十二月”,正当隆冬多雪之时,“余住西湖”,则点明所居邻西湖。这开头的闲闲两句,却从时、地两个方面不着痕迹地引出下文的大雪和湖上看雪。
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
紧承开头,只此两句,大雪封湖之状就令人可想,读来如觉寒气逼人。作者妙在不从视觉写大雪,而通过听觉来写,“湖中人鸟声俱绝”,写出大雪后一片静寂,湖山封冻,人、鸟都瑟缩着不敢外出,寒噤得不敢作声,连空气也仿佛冻结了。一个“绝”字,传出冰天雪地、万籁无声的森然寒意。这是高度的写意手法,巧妙地从人的听觉和心理感受上画出了大雪的威严。它使我们联想起唐人柳宗元那首有名的《江雪》:“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柳宗元这幅江天大雪图是从视觉着眼的,江天茫茫,“人鸟无踪”,独有一个“钓雪”的渔翁。张岱笔下则是“人鸟无声”,但这无声却正是人的听觉感受,因而无声中仍有人在。柳诗仅二十字,最后才点出一个“雪”字,可谓即果溯因。张岱则写“大雪三日”而致“湖中人鸟声俱绝”,可谓由因见果。两者机杼不同,而同样达到写景传神的艺术效果。如果说,《江雪》中的“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是为了渲染和衬托寒江独钓的渔翁;那么张岱则为下文有人冒寒看雪作映照。
是日更定,余拏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
“是日”者,“大雪三日”后,祁寒之日也;“更定”者,凌晨时分,寒气倍增之时也。“拥毳衣炉火”一句,则以御寒之物反衬寒气砭骨。试想,在“人鸟声俱绝”的冰天雪地里,竟有人夜深出门,“独往湖心亭看雪”,这是一种何等迥绝流俗的孤怀雅兴啊!“独往湖心亭看雪”的“独”字,正不妨与“独钓寒江雪”的“独”字互参。在这里,作者那种独抱冰雪之操守和孤高自赏的情调,不是溢于言外了吗?其所以要夜深独往,大约是既不欲人见,也不欲见人;那么,这种孤寂的情怀中,不也蕴含着避世的幽愤吗?
请看作者以何等空灵之笔来写湖中雪景: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 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
这真是一幅水墨模糊的湖山夜雪图!“雾凇沆砀”是形容湖上雪光水气,一片弥漫。“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迭用三个“与”字,生动地写出天空、云层、湖水之间白茫茫浑然难辨的景象。作者先总写一句,犹如摄取了一个“上下皆白”的全景,从看雪来说,很符合第一眼的总感觉、总印象。接着变换视角,化为一个个诗意盎然的特写镜头:“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等等。这是简约的画,梦幻般的诗,给人一种似有若无、依稀恍惚之感。作者对数量词的锤炼功夫,不得不使我们惊叹。你看,“上下一白”之“一”字,是状其混茫难辨,使人惟觉其大;而“一痕”“一点”“一芥”之“一”字,则是状其依稀可辨,使人惟觉其小。此真可谓着“一”字而境界出矣。同时由“长堤一痕”到“湖心亭一点”,到“余舟一芥”,到“舟中人两三粒”,其镜头则是从小而更小,直至微乎其微。这“痕”“点”“芥”“粒”等量词,一个小似一个,写出视线的移动,景物的变化,使人觉得天造地设,生定在那儿,丝毫也撼动它不得。这一段是写景,却又不止于写景;我们从这个混沌一片的冰雪世界中,不难感受到作者那种人生天地间茫茫如“太仓米”的深沉感慨。
下面移步换形,又开出一个境界:到亭上,有两人铺毡对坐,一童子烧酒炉正沸。见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饮。余强饮三大白而别。问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
“独往湖心亭看雪”,却不意亭上已有人先我而至;这意外之笔,写出了作者意外的惊喜,也引起读者意外的惊异。但作者并不说自己惊喜,反写二客“见余大喜”;背面敷粉,反客为主,足见其用笔之夭矫善变。“湖中焉得更有此人!”这一惊叹虽发之于二客,实为作者的心声。作者妙在不发一语,而“尽得风流”。二客“拉余同饮”,鼎足而三,颇有幸逢知己之乐,似乎给冷寂的湖山增添了一分暖色,然而骨子里依然不改其凄清的基调。这有如李白的“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不过是一种虚幻的慰藉罢了。“焉得更有”者,正言其人之不可多得。“强饮三大白”,是为了酬谢知己。“强饮”者,本不能饮,但对此景,当此时,逢此人,却不可不饮。饮罢相别,始“问其姓氏”,却又妙在语焉不详,只说:“是金陵人,客此。”可见这二位湖上知己,原是他乡游子,言外有后约难期之慨。这一补叙之笔,透露出作者的无限怅惘:茫茫六合,知己难逢,人生如雪泥鸿爪,转眼各复西东。言念及此,岂不怆神!文章做到这里,在我们看来,也算得神完意足、毫发无憾了。但作者意犹未尽,复笔写了这样几句:
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读至此,真使人拍案叫绝!前人论词,有点、染之说,这个尾声,可谓融点、染于一体。借舟子之口,点出一个“痴”字;又以相公之“痴”与“痴似相公者”相比较、相浸染,把一个“痴”字写透。所谓“痴似相公”,并非减损相公之“痴”,而是以同调来映衬相公之“痴”。“喃喃”二字,形容舟子自言自语、大惑不解之状,如闻其声,如见其人。这种地方,也正是作者的得意处和感慨处。文情荡漾,余味无穷。痴字表明特有的感受,来展示他钟情山水,淡泊孤寂的独特个性。
这一篇小品,融叙事、写景、抒情于一炉,偶写人物,亦口吻如生。淡淡写来,情致深长,而全文连标点在内还不到二百字。光是这一点,就很值得我们借鉴和学习!当然,它所流露的孤高自赏和消极避世的情调,我们不应盲目欣赏,而必须批判地对待和历史地分析。
艺术特色
《湖心亭看雪》是张岱的代表作,出自回忆录《陶庵梦忆》,写于明王朝灭亡以后。对故国往事的怀恋都以浅淡的笔触融入了山水小品,看似不着痕迹,但作者的心态可从中窥知一二,表现作者痴迷山水以及淡淡的忧国愁绪。
文章首先交代看雪的时间、目的地、天气状况。时间是“崇祯五年十二月”。西湖经历三天大雪后,人声鸟声俱绝,空阔的雪景使天地间呈现出一股肃杀的冷寂来。而作者偏偏选择此时去赏雪,可见他此时的心态及与众不同的情趣。
接着就记述了这次赏雪的具体经过。这天凌晨,作者划一叶小舟,独自前往湖心亭。一个“独”字,充分展示了作者遗世独立的.高洁情怀和不随流俗的生活方式,而一人独行于茫茫的雪夜,顿生“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苏轼《赤壁赋》)的人生彻悟之感。此时湖上冰花弥漫,天与云与山与水,一片混沌。惟有雪光能带来亮色,映入作者眼帘的“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一痕、一点、一芥、两三粒,使用白描手法,宛如中国画中的写意山水,寥寥几笔,就包含了诸多变化,长与短,点与线,方与圆,多与少,大与小,动与静,简洁概括,人与自然共同构成富有意境的艺术画面,悠远脱俗是这幅画的精神,也是作者所推崇的人格品质,这就是人与自然在精神上的统一与和谐。 然后,作者笔锋一转,叙及在湖心亭的奇遇。此时此地此景,能够遇见游人,不能不说是奇迹,那两人也都“大喜”,感叹“湖中焉得更有此人”!酒逢知己千杯少,几人痛饮而别,“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白居易《琵琶行》)!作者写“两人”“大喜”,即写自己大喜,写“余强饮三大白”,即写两人畅饮,此处使用互文手法,使行文有变化。及写到“问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才匆匆交代了友人的情况,这样写一方面是由于张岱是性情中人,最关注的是朋友之间在情致心灵方面的沟通,至于朋友的身份地位、官职爵里等世俗的问题并不在意;另一方面能够真实地体现作者喜极而悲的情绪变化,询问对方身份之时,也是彼此分别之时,有缘相聚实非易事,此刻一别也许就难以再见,这怎么能不叫人遗憾!最后,作者以舟子的话收束全文:“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舟子说作者“痴”,体现了俗人之见,但“痴”字又何尝不是对张岱最确切的评价呢?他痴迷于天人合一的山水之乐,痴迷于世俗之外的雅情雅致,而金陵人正是那“痴似相公者”,“湖中人鸟声俱绝”仍出来赏雪。“铺毡对坐,一童子烧酒说明是早有准备,更体现了他们共同的“痴”。
全文笔调淡雅流畅,看似自然无奇,而又耐人寻味,西湖的奇景是因了游湖人的存在而彰显了它的魅力,写景与写人相映成趣。
主题
通过写湖心亭赏雪遇到知己的事,表现了作者孤独寂寞的心境和淡淡的愁绪。突出了作者遗世独立、卓然不群的高雅情趣。表达了作者遇到知己的喜悦与分别时的惋惜,体现出作者的故国之思,同时也反映了作者不与世俗同流合污、不随波逐流的品质以及远离世俗,孤芳自赏的情怀,同时也寄托人生渺茫的慨叹。
崇祯五年十二月,余住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是日更定矣,余挐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余挐 一作:余拏)
到亭上,有两人铺毡对坐,一童子烧酒炉正沸。见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饮。余强饮三大白而别。问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作者简介
张岱(1597年~1679年)又名维城,字宗子,又字石公,号陶庵、天孙,别号蝶庵居士,晚号六休居士,汉族,山阴(今浙江绍兴)人。寓居杭州。出生仕宦世家,少为富贵公子,精于茶艺鉴赏,爱繁华,好山水,晓音乐,戏曲,明亡后不仕,入山著书以终。张岱为明末清初文学家、史学家,其最擅长散文,著有《琅嬛文集》《陶庵梦忆》《西湖梦寻》《三不朽图赞》《夜航船》等绝代文学名著。
生平
明末清初散文家,字宗子,石公,号陶庵,别号蝶庵居士,山阴(今浙江绍兴)人,明末清初文学家。
高祖天复,官至云南按察副使,甘肃行太仆卿。曾祖张元汴,隆庆五年(1571)状元及第,官至翰林院侍读,詹事府左谕德。祖父张汝霖,万历二十三年(1595)进士,官至广西参议。父张耀芳,副榜出身,为鲁藩右长史。张岱的出身,是书香门第,家学渊源。先辈均是饱学之儒,精通史学、经学、理学、文学、小学和舆地学。被舅父夸为“今之江淹”。天复、元汴父子曾撰修《绍兴府志》《会稽志》及《山阴志》,“三志并出,人称谈迁父子。”(《家传》)(下引张岱诗文及评论出自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出版、夏咸淳点校的《张岱诗文集》者,均只注篇名。)祖父汝霖,“幼好古学,博览群书。”(同上)至老,手不释卷。曾积三十年之精神,撰修《韵山》,后因与《永乐大典》类同而辍笔(《陶庵梦忆韵山》)。
张氏三世藏书,岱“自垂髫聚书四十年,不下三万卷。”(《陶庵梦忆三世藏书》)顺治三年(1645)避兵入山,仅携带数箧书籍而行。而所存者为清兵所居,日裂以炊烟;又用图书做甲盾,以当箭弹。40年所积,荡然无遗。
张岱的出身,还是一个文艺之家。祖孙几代都工诗擅文,咸有著述。天复有《鸣玉堂稿》,元汴有《不二斋稿》,汝霖有《石介园文集》,耀芳“善歌诗,声出金石。”(《家传》)张氏从汝霖起,自蓄声伎,讲究此道。耀芳“教习小蹊,鼓吹戏剧。”(《家传》)到张岱这辈,则“主人精赏鉴,延师课戏,童手指千。蹊童到其家,谓‘过剑门’,焉敢草草。”(《陶庵梦忆过剑门》)他拜师学琴,习曲三十余首,指法“练熟还生,以涩勒出之。”(同上《绍兴琴派》)并“结丝社,月必三会之。”(同上《丝社》)张岱仲叔联芳,“能写生,称能品”,与沈周、文征明、董其昌、李流芳辈“相伯仲”。又好古玩,富收藏,精鉴赏,“所遗尊?、卣彝、名画、法锦,以千计。”(《附传》)张岱耳濡目染,亦自手眼不低,所作种种文物古玩之题铭,诸多磁窑铜器之品评,确为行家里手。
张岱生活于明朝末年。明中叶以后,宦官擅权,佞臣当道,特务横行,党争酷烈,内忧外患,愈演愈烈。贤能忠直,或被贬逐,或遭刑戮。与此同时,思想界涌现了一股反理学、叛礼教的思潮。以王艮、李贽为代表的王学左派,公开标榜利欲、欲为人之本性,反对理学家的矫情饰性,主张童心本真,率性而行。这无疑是对传统礼教的反叛,对程朱“存天理,灭人欲”的理学的挑战。在这种思潮的推动下,文人士子在对社会不满之余,纷纷追求个性解放:纵欲于声色,纵情于山水,最大程度地追求物质和精神的满足。他们一方面标榜高雅清逸,悠闲脱俗,在风花雪月、山水园林、亭台楼榭、花鸟鱼虫、文房四宝、书画丝竹、饮食茶道、古玩珍异、戏曲杂耍、博弈游冶之中,着意营造赏心悦目、休闲遣兴的艺术品味,在玩赏流连中获得生活的意趣和艺术的诗情;另一方面他们在反叛名教礼法的旗号下,放浪形骸,纵情于感官声色之好,穷奢极欲,焚膏继晷,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人情以放荡为快,世风以侈靡相高。”(张瀚《松窗梦语》卷七)如果说前者主要表现他们的避世玩世的话,那么后者主要发泄他们的傲世愤世。在张氏祖孙的交游中,不乏这样的文人名士。如徐渭、黄汝亨、陈继儒、陶望龄、王思任、陈章侯、祁彪佳兄弟等,正是这样的家庭出身,这样的社会思潮、人文氛围,造就了张岱的纨绔习气和名士风度,决定了他的《陶庵梦忆》《西湖梦寻》和《琅嬛文集》的主要内容。
名士风度
张岱自称: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出自《自为墓志铭》)可谓纨绔子弟的豪奢享乐习气和晚明名士文人纵欲玩世的颓放作风兼而有之。张岱博洽多通,经史子集,无不该悉;天文地理,靡不涉猎。虽无缘功名,却有志撰述。一生笔耕不辍,老而不衰。所著除《自为墓志铭》中所列十五种之外,还有《王郎诗集》《有明于越三不朽图赞》《石匮书后集》《奇字问》《老饕集》《陶庵肘后方》《茶史》《桃源历》《历书眼》《涫朗乞巧录》《柱铭对》《夜航船》、杂剧《乔坐衙》、传奇《冰山记》等共三十余种。其中《夜航船》一书,内容殆同百科全书,包罗万有,共计二十大类,四千多条目。张岱涉猎之广泛,著述之宏富,用力之勤奋,于此可见。而他与一般玩物之纨绔、玩世之名士的畛域,也于此分界。
张岱对于自己的才高命蹇,是不胜其愤的,并将其愤世嫉俗之情,寓于山水:以绍兴府治,大如蚕筐。其中所有之山,磊磊落落,灿若列眉,尚于八山之外,犹遗黄琢。则郡城之外,万壑千岩,人迹不到之处,名山胜景,弃置道旁,为村人俗子所埋没者,不知凡几矣。(出自《黄琢山》)余因想世间珍异之物,为庸人埋没者,不可胜记。而尤恨此山生在城市,坐落人烟凑集之中,仅隔一垣,使世人不得一识其面目,反举几下顽石以相诡溷。何山之不幸,一至于此。(出自《峨眉山》)
这两段文字,一则言名山胜景被埋没之多,另一则言其被埋没之易。在反复回环的议论感叹之中,发泄了他不遇的憾恨和对世俗的鄙薄,深得柳宗元《永州八记》的骚体之精髓。但宗子毕竟不同于宗元:“山果有灵,焉能久困?余为山计,欲脱樊篱,断须飞去。”(出自《峨眉山》)他比宗元多了一分自信,多了一分诙谐。
黍离情结
与前辈小品文作家不同,年届知命的张岱经历了天地巨变:满清入主,社稷倾覆,民生涂炭,家道破败。他坦言自己“学节义不成”(《自为墓志铭》),“忠臣邪,怕痛。”(《自题小像》)只能“避迹山居,所存者,破床碎几,折鼎病琴,与残书数帙,缺砚一方而已,布衣蔬食,常至断炊。”(《自为墓志铭》)不得不在垂暮之年,以羸弱之身,亲自舂米担粪:“身任杵臼劳,百杵两歇息”“自恨少年时杵臼全不识。因念犬马齿,今年六十七。在世为废人,赁舂非吾职。”(《舂米》)“近日理园蔬,大为粪所困。”“婢仆无一人,担粪固其分。”“扛扶力不加,进咫还退寸。”(《担粪》)今昔生活对比,不啻霄壤,真如隔世。于是他“沉醉方醒,恶梦始觉”(《蝶庵题像》)再忆梦寻梦,撰成《二梦》,“持向佛前,一一忏悔。”(《自为墓志铭》)他也曾“作自挽诗,每欲引决,因《石匮书》未成,尚视息人世。”(同上)在极其艰难的物质条件和十分痛苦矛盾的精神状态下,前后历时二十七年(其中明亡后十年),五易其稿,九正其讹,撰成《石匮书》这部二百二十卷纪传体明史的煌煌巨著。后又续撰成《后集》以纪传体补记明崇祯及南明朝史事。诚如清毛奇龄在《寄张岱乞藏史书》中所称:“将先生慷慨亮节,必不欲入仕,而宁穷年厄厄,以究竟此一编者,发皇畅茂,致有今日。此固有明之祖宗臣庶,灵爽在天,所几经保而护之式而凭之者也。”
关于《陶庵梦忆》的写作,作者在《梦忆序》中自云:
因想余生平,繁华靡丽,过眼皆空。五十年来,总成一梦。今当黍熟黄粱,车旅蚁穴,当作如何消受?遥思往事,忆即书之。持向佛前,一一忏悔。不次岁月,异年谱也;不分门类,别志林也。偶拈一则,如游旧径,如见故人,城郭人民,翻用自喜,真所谓痴人面前不得说梦矣。余今大梦将寤,犹事雕虫,又是一番梦呓。因叹慧业文人,名心难化。正如邯郸梦断,漏尽钟鸣,卢生遗表,犹思摹拓二王,以流传后世,则其名根一点,坚固如佛家舍利,劫火猛烈,犹烧之不失也。作者梦醒,而忆梦记梦,真邪,梦邪?真而成梦,梦又似真,这是作者的心态;悔邪,喜邪?悔而翻喜,喜而实悲,这是作者的心情。这种极其复杂矛盾的心情、百感交集的心态,在他的《自为墓志铭》中表现得最为集中和深刻。其中有自夸自诩者,如列数平生著述,追忆6岁时巧对陈继儒所试屏联之事;有自夸兼自悔者,如所列种种少时所好;有迷茫不解者,如所列“七不可解”;有梦醒彻悟者:“劳碌半生,皆成梦幻”,“回首二十年前,真如隔世”。作者的《梦忆》,以朱明发迹之钟山为卷首,悲叹“孝陵玉石二百八十二年,今岁清明,乃遂不得一盂麦饭,思之猿咽。”以营造自己的生圹,于梦醒之后,寻得的王郎?福地煞尾(《陶庵梦忆·王郎?福地》),是有不胜铜驼荆棘之悲的。所以伍崇曜比之于孟元志的《东京梦华录》、吴自牧的《梦粱录》,“均于地老天荒,沧桑而后不胜身世之感。兹编实与之同。”(《陶庵梦忆跋》)所不同者,张岱用的是小品文这种文体,且“间涉游戏三昧”而已。《梦忆》的内容十分丰富,所记风土民俗,地域遍及会稽、杭州、苏州、镇江、南京、扬州、兖州、泰安等地;时节则有元宵、清明、端午、中元、中秋等;风俗则涉及张灯烟火,庙会香市,观荷扫墓,演戏赏月,观潮赛舟,校猎演武等;旁及美食方物,花卉茶道,古玩器皿,林林总总,琳琅满目。“奇情奇文,引人入胜,如山阴道上,应接不暇。”(金忠淳《陶庵梦忆跋》)《梦忆》所表达的思想感情十分复杂,其中有追忆怀恋,如《张氏声伎》、《方物》和《不二斋》;有调侃嘲讽,如《嘘社》、《张东谷好酒》、《西湖七月半》;有赞誉,如《濮仲谦雕刻》、《姚简叔画》、《柳敬亭说书》;也有揭露,如《陶庵梦忆包涵所》,描写副使包涵所“穷奢极欲,老于西湖二十年。”晚明官吏之奢华纵欲,可见一斑。奢靡如此,明朝安得不亡。如《陶庵梦忆冰山记》,描写该剧演出时,观者数万人。当演到魏党“杖范元白,逼死裕妃时,观众怒气忿涌,噤断护惜。至颜佩韦击杀缇骑,枭呼跳蹴,汹汹崩屋。”
反映出民心民意对阉竖当政的厌恶和气愤。《陶庵梦忆·二十四桥风月》写二更灯烬,那些“尚待迟客”的妓n,“或发娇声,唱《擘破玉》等小词,或自相谑浪嘻笑,故作热闹,以乱时候;然笑语哑哑声中,渐带凄楚,夜分不得不去,悄然暗摸如鬼。见老鸨,受饿、受笞,俱不可知矣。”揭示了繁华掩盖下的凄惨,强颜欢笑掩盖下的辛酸。总之,“兹编载方言巷咏,嬉笑琐屑之事。然略经点染,便成至文。读者如历山川,如睹风俗,如瞻宫阙宗庙之丽。殆与《采薇》、《麦秀》同其感慨,而出之以诙谐者欤?”(佚名《陶庵梦忆·序》)对张岱的大部分小品,都可作如是观。如在《姚长子墓志铭》中,他为姚长子这位以自己的牺牲为代价,计歼倭寇百三十人,解救全乡百姓于劫难的佣仆树碑立传,赞颂其风节功绩:“醢一人,活几千万人,功那得不思?仓卒之际,救死不暇,乃欲全桑梓之乡。”焉知作者树碑立传的'目的,不是在借旌表抗倭义烈,赞颂抗清英雄呢?其中所蕴涵的爱国之情,是显而易见的。在《赠沈歌叙序》中,他盛赞友人沈素先“坚操劲节,侃侃不挠,固刀斧所不能磨,三军所不能夺矣。国变之后,寂寞一楼,足不履地,其忠愤不减文山,第不遭柴市之惨耳。”他觉得“忠臣义士,多见于国破家亡之际。如敲石出火,一闪即灭。”“不急起收之,则火种灭矣。”(《越绝诗小序》)所以他选辑《越绝诗》和《于越三不朽图》为之作赞作序。为使“忠义一线不死于人心”,他编撰《古今义列传》,“自史乘旁及稗官,手自钞集”(《古今义列传序》),“十年搜得烈士数百余人,乎自删削,自成一家之言。”(祁彪佳《义列传序》)可谓用心良苦。《西湖梦寻》是张岱的山水园林小品。王雨谦〈西湖梦寻序〉称:张陶庵盘礴西湖四十余年,水尾山头,无处不到。湖中典故,真有世居西湖之人所不能识者,而陶庵识之独详;湖中景物,真有日在西湖而不能道者,而陶庵道之独悉。今乃山川改革,陵谷变迁,无怪其惊惶骇怖,乃思梦中寻往也。
在他之前,田汝成已撰有《西湖游览志》和《续志》。张岱的《梦寻》于《田志》多有采取,“张氏是编,乃于杭州兵燹之后,追记旧游。以北路、西路、南路、中路、外景五门,分记其胜。每景首为小序,而杂采古今诗文列其下。岱所自作尤夥,亦附著焉。其体例全仿刘侗《帝京景物略》,其诗文亦全沿公安、竟陵之派。”《四库全书总目》这段话,没有指出张岱的《梦寻》,于《田志》从体例到内容,多有采取和仿照,对照两书,不难看出。当然,《梦寻》和《田志》也有诸多不同。张岱自述其祖父有别墅寄园在西湖,他本人也曾读书李氏岣嵝山房。在阔别西湖二十八年期间,西湖无日不入其梦中。后于甲午(1654)、丁酉(1657)两至西湖。兵燹战火之后的西湖,“一带湖庄,仅存瓦砾。”“凡昔日之弱柳夭桃、歌楼舞榭,如洪水淹没,百不存一矣。”作者以为“余为西湖而来,今所见若此,反不若保我梦中之西湖,尚得安全无恙也。”于是“作《梦寻》七十二则,留之后世,以作西湖之影。”(《西湖梦寻自序》)《梦寻》是作者在西湖“无日不入梦”,“未尝一日别”,这种魂牵梦绕的忆旧恋旧情结中,抒发家国之痛的:李文叔作《洛阳名园记》,谓以名园之兴废,卜洛阳之盛衰;以洛阳之盛衰,卜天下之盛衰。诚哉,言也。余于甲午年,偶涉于此。故宫离黍,荆棘铜驼,感慨悲伤,几效桑苎翁之游笤溪,夜必恸哭而返。(《柳州亭》)在作者所有的小品文中,这是他抒发亡国之痛、黍离之悲最强烈、最鲜明的一则;是他的《两梦》的基调,也是他的《梦寻》与《田志》最大的不同。
小品品位
张岱的小品,萃于《两梦》和《文集》中,《文集》的文体,则传、记、序、跋、书、檄、铭、赞均有;内容则以传人、论诗、品文、评史为主,集中体现了张岱的诗文创作原则和主张,反映了他的审美理想和追求。
张岱论传人,则谓“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陶庵梦忆祁止祥癖》)这与袁宏道所说:“世人但有殊癖,终身不易,便是名士。”(《与潘景升书》)如出一辙。以有癖、有疵,为有深情,有真气,为有与众不同的个性,为有傲世刺世的锋芒,这正是晚明文人名士狂狷不羁,玩物玩世的突出表现。张岱(《自为墓志铭》)坦陈的种种所好,即是癖,是疵,而他所传之人,也多有癖,有疵。作者《五异人传》云:
余家瑞阳之癖于钱,须张之癖于酒,紫渊之癖于气,燕客之癖于土木,伯凝之癖于书史,其一往深情,小则成疵,大则成癖。五人者,皆无意于传,而五人之负癖若此,盖亦不得不传之者矣。
其他如祁止祥,“有书画癖,有蹴鞠癖,有鼓钹癖,有鬼戏癖,有梨园癖。”(《陶庵梦忆祁止祥癖》)王思任有谑癖,号谑庵,以致“莅官行政,摘伏发奸,以及论文赋诗,无不以谑用事。”(《王谑庵先生传》)鲁云谷有洁癖:“恨,恨酒,恨人撷花,尤恨人唾痍秽地,闻喀痰声,索之不得,几学倪迂,欲将梧桐斫尽。”(《鲁云谷传》)正因为他能抓住传主的癖和疵来着力刻画,所以笔下的人物,个个鲜活,人人传神。
张岱传人撰史,力求其真。自言:“笔笔存孤异之性,出其精神,虽遇咸阳三月火,不能烧失。”(《跋张子省试牍三则》)“生平不喜作谀墓文,间有作者,必期酷肖其人。故多不惬人意,屡思改过,愧未能也。”(《周宛委墓志铭》)“心如止水秦铜,并不自立意见,故下笔描绘,妍媸自见。敢言刻画,亦就物肖形而已。”(《与李砚翁》)他认为“有明一代,国史失诬,家史失谀,野史失臆”(《石匮书序》),总之失真。而他自己撰史“事必求真,语必求确”,“稍有未核,宁阙勿书。”(同上)作者以写真传神为其传撰史的美学追求,力求“得一语焉,则全传为之生动;得一事焉,则全史为之活现。苏子瞻灯下自顾,见其颊影,使人就壁模之,不作眉目。见者皆失笑,知其为东坡。盖传神正在阿堵耳。”(《史阙序》)在这样的审美追求和创作原则指导下,张岱在《王郎文集》、《梦忆》中,塑造了不少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有官吏文士,工匠伶优,也有医生僧侣,妓n牙婆,各色人等,构成社会众生相。无论是专传,还是兼记,一经作者刻画点染,人物便声口毕肖,须眉皆动。如《扬州瘦马》中状娶妾者相瘦马一节曰:黎明,即促之出门。媒人先到者,先挟之去。其余尾其后,接踵伺之。至瘦马家,坐定,进茶。牙婆扶瘦马出,曰:“姑娘拜客”,下拜。曰:“姑娘往上走”,走。曰:“姑娘转身”,转身向明立,面出。曰:“姑娘借手瞧瞧”,尽褫其袂,手出,臂出,肤亦出。曰:“姑娘瞧相公”,转眼偷觑,眼出。曰:“姑娘几岁了?”曰几岁,声出。曰:“姑娘再走走”,以手拉其裙,趾出。然看趾有法:凡出门裙幅先响者,必大;高系其裙,人未出,而趾先出者,必小。曰:“姑娘请回”。一人进,一人又出,看一家必五六人,咸如之。
作者纯用白描,巧用媒婆的指令,与瘦马的动作的重复,把这段牙婆一手导演的木偶戏,演绎的活灵活现。客观而深刻地揭露了这些少女殆同牲口(瘦马)的悲惨命运,表现了作者对这种陋风丑习的厌恶之情。作者还善于精择细节,渲染气氛,为人物传神写照。如《柳敬亭说书》中状柳敬亭说景阳冈武松打虎一节:其描写刻画,微入毫发,然又找截干净,并不唠叨勃快。声如巨钟,说到胫节处,叱诧叫喊,汹汹崩屋。武松到店沽酒,店内无人,破地一吼,店中空缸空甓,皆瓮瓮有声。闲中着色,细致如此。
如此描写,真可谓“闲中着色”,“微入毫发”。他笔下的人物,千人千面,个个灵动活现。如余若水之清高甘贫,倔强避世;秦一生之善借他人之乐为乐;沈歌叙之侠肠高义;王月生之孤高;张燕客之卞急暴躁,无不呼之欲出。所以陈继儒称其“条序人物,深得龙门精魄。典瞻之中,佐以临川孤韵,苍翠笔底。赞语奇峭,风电云霆,龙蛇虎豹,腕下变现。”(《古今义烈传序》)张岱为文撰史,极重一个“廉”字。他要求作者“勿吝淘汰,勿靳簸扬。”“眼明手辣,心细胆粗。眼明,则巧于掇拾;手辣,则易于剪裁;心细,则精于分别;胆粗,则决于去留。”(《廉书小序》)主张既要“以大能取小”,又要“以小能统大。”(同上)他的小品,就能以咫尺见万里。所谓“一粒粟中藏世界,半升铛里煮山川”。如《湖心亭看雪》作者迭用几个“一”字,别具匠心地选用了几个表示微小的量词如“痕”、“点”、“芥”、“粒”等,不仅选词新奇,而且用之以极小反衬天地之极大。全文不到二百字,却能写尽湖山雪景的迷蒙混茫,传尽西子雪妆的风姿神韵。又如《西湖七月半》,在不到七百字中,张岱着力描写月影湖光中的世态众生,各色各等的看月之人。在相互比照中,刻画了他们赏月的不同处所、方式和场面,披露了他们赏月的不同动机,辛辣嘲讽了那些俗不可耐,却偏要附庸风雅的豪门富户。作者还成功地运用了几组反衬:平时的避月如仇,反衬是夕的列队争出,趋“月”若鹜,是“好名”;铺陈二更前的喧闹嘈杂,反衬夜阑更深后的雅静清幽;用众人的顷刻兴尽,争先离去,反衬吾辈的兴始高,意方浓。美丑既分,雅俗自明。所绘情景,所状人物,都能穷形极状,历历逼真。无怪乎祁彪佳赞誉其“点染之妙,凡当要害,在余子宜一二百言者,宗子能数十字辄尽情状。及穷事际,反若有千百言在笔下。”(《义烈传序》)如此传人、叙事、撰史,深得小品三昧。
张岱有泉石膏肓,痴于山水,癖于园林。这正是晚明文人名士标榜清高,避世脱俗的一种方式。无论山水,还是园林,张岱都崇尚清幽、淡远、自然、真朴。这种审美意趣和追求,反映在他的小品中。他认为“西湖真江南锦绣之地。入其中者,目厌绮丽,耳厌笙歌。欲寻深溪、盘谷,可以避世,如桃源、菊水者,当以西溪为最。”并为当初“鹿鹿风尘”,未能应召赴隐而“至今犹有遗恨。”(《西湖梦寻·西溪》他赞赏筠芝亭“浑朴一亭耳。太仆公造此亭成,亭之外,更不增一椽一瓦,亭之内,亦不设一扉一槛,此其有意在也。”(《陶庵梦忆·筠芝亭》)他欣赏献花阁上有“层崖古木,高出林表”,下有“支壑回涡,石拇棱棱,与水相距。阁不槛,不牖;地不楼,不台,意正不尽也。”后来“五雪叔归自广陵,一肚皮园亭,于此小试。台之,亭之,廊之,栈道之。照面楼之侧,又堂之,阁之,梅花缠折旋之。”张岱对这些弄巧成拙的做法,不以为然,认为“未免伤板,伤实伤排挤,意反局嵴。”(《陶庵梦忆·献花阁》)在《陶庵梦忆·范长白》中,他认为“地必古迹,名必古人,此是主人学问。但桃则溪之,梅则屿之,竹则林之,尽可自名其家,不必寄人篱下也。”一亭一榭,一丘一壑,布置命名,既要体现主人的儒雅学问,又要体现他的艺术个性和意趣情韵。这正是张岱的山水小品所追求的美学品位,也是他品诗论文的标准。
张岱品诗平文论艺,以冰雪为喻,崇尚生气、真气。他说:“盖文之冰雪,在骨,在神。”“若夫诗,则筋节脉络,四肢百骸,非以冰雪之气沐浴其外,灌溉其中,则其诗必不佳。”(《一卷冰雪文后序》)“自弹琴拨阮,蹴鞠吹箫,唱曲演戏,描画写字,作文做诗,凡百诸项,皆藉此一口生气。得此生气者,自致清虚;失此生气者,终成渣秽。”(《与何紫翔》)他品评诗文,还崇尚空灵。认为冰雪之气,“受用之不尽者,莫深于诗文。盖诗文只此数字,出高人之手,遂现空灵;一落凡夫俗子,便成臭腐。”(《一卷冰雪文序》)“故诗以空灵,才为妙诗。”然而他所崇尚的空灵,并非“率意顽空者”,而是必须“以坚实为空灵”的基础:“天下坚实者,空灵之祖。故木坚,则焰透;铁实,则声宏。”(《跋可上人大米画》)所以他又推崇真实切近:“食龙肉,谓不若食猪肉之味为真也;貌鬼神,谓不若貌狗马之形为近也。”(《张子说铃序》)这样的美学追求,体现在他的创作实践中,使他的小品“有一种空灵晶映之气,寻其笔墨,又一无所有。”(祁豸佳《西湖梦寻序》)这是一种既世俗又儒雅,既真切又空灵的境界。
张岱认为诗文书画的创作,均不能有作意,不能刻意为之,强求其好:“若以有诗句之画作画,画不能佳;以有画意之诗为诗,诗必不佳。”“由此观之,有诗之画,未免板实,而胸中丘壑,反不若匠心训手之为不可及矣。”(《与包严介》)“天下之有意为好者,未必好;而古来之妙书妙画,皆以无心落笔,骤然得之。如王右军之《兰亭记》、颜鲁公之《争坐帖》,皆是其草稿,后虽摹仿再三,不能到其初本。”(《跋谑庵五帖》)而应该是“瓜落蒂熟,水到渠成。”(《蝶庵题像》)而其论选诗,则批评其族弟张毅儒的《明诗选》“胸无定识,目无定见,口无定评。”主张“撇却钟谭,推开王李”(《与毅儒弟》),自出手眼,自具特色。他的创作能在广泛师承、博采众长的基础上,自成风格。他认为:“古人记山水手,太上郦道元,其次柳志厚,近时则袁中郎。”(《跋寓山注二则》)他能兼取诸君之长,所以他的山水小品,“笔具化工,其所记游,有郦道元之博奥,有刘同人之生辣,有袁中郎之倩丽,有王季重之诙谐。”(祁豸佳《西湖梦寻序》)当然,如上所述,张岱的山水小品,还有柳宗元的骚怨,这是祁氏所未曾道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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