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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舍散文之写字
假若我是个洋鬼子,我一定也得以为中国字有趣。换个样几说,一个中国人而不会写笔好字,必定觉得不是味儿;所以我常不得劲儿。
写字算不算一种艺术,和作官算不算革命,我都弄不清楚。我只知道好字看着顺眼。顺眼当然不一定就是美,正如我老看自己的鼻子顺眼而不能自居姓艺名术字子美。可是顺眼也不算坏事,还没有人因为鼻子长得顺眼而去投河。再说,顺眼也颇不容易;无论你怎样自居为宝玉,你的鼻子没有我的这么顺眼,就干脆没办法;我的鼻子是天生带来的,不是在医院安上的。说到写字,写一笔漂亮字儿,不容易。工夫,天才,都得有点。这两样,我都有,可就是没人求我写字,真叫人起急!
看着别人写,个儿是个儿,笔力是笔力,真馋得慌。尤其堵得慌的是看着人家往张先生或李先生那里送纸,还得作揖,说好话,甚至于请吃饭。没人理我。我给人家作揖,人家还把纸藏起去。写好了扇子,白送给人家,人家道完谢,去另换扇面。气死人不偿命,简直的是!
只有一个办法:遇上丧事必送挽联,遇上喜事必送红对,自己写。敢不挂,玩命!人家也知道这个,哪敢不挂?可是挂在什么地方就大有分寸了。我老得到不见阳光,或厕所附近,找我写的东西去。行一回人悄总得头疼两天。
顶伤心的是我并不是不用心写呀。哼,越使劲越糟!纸是好纸,墨是好墨,笔是好笔,工具满对得起人。写的时候,焚上香,开开窗户,还先读读碑帖。一笔不苟,横乎竖直;挂起来看吧,一串倭瓜,没劲!不是这个大那个小,就是歪着一个。行列有时象歪脖树,有时象曲线美。整齐自然不是美的要素;要命是个个字象傻蛋,怎么耍俏怎么不行。纸算糟蹋远了去啦。要讲成绩的话,我就有一样好处,比别人糟蹋的纸多。
可是,“东风常向北,北风也有转南时”,我也出过两回锋头。一回是在英国一个乡村里。有位英国朋友死了,因为在中国住过几年,所以留下遗言。墓碣上要几个中国字。我去吊丧,死鬼的太太就这么跟我一提。我晓得运气来了,登时包办下来;马上回伦敦取笔墨砚,紧跟着跑回去,当众开彩。全村子的人横是差不多都来了吧,只有我会写;我还告诉他们:我不仅是会写,而且写得好。
写完了,我就给他们掰开揉碎的一讲,这笔有什么讲究,哪笔有什么讲究。他们的眼睛都睁得圆圆的`,眼珠里满是惊叹号。我一直痛快了半个多月。后来,我那几个字真刻在石头上了,一点也不瞎吹。“光荣是中国的,艺术之神多着一位。天上落下白米饭,小鬼儿的哭;因为仓颉泄露了天机!”我还记得作了这样高伟的诗。
第二回是在中国,这就更不容易了。前年我到远处去讲演。那里没有一个我的熟人。讲演完了,大家以为我很有学问,我就棍打腿的声明自己的学问很大,他们提什么我总知道,不知道的假装一笑,作为不便于说,他们简直不晓得我吃几碗干饭了,我更不便于告诉他们。提到写字,我又那么一笑。喝,不大会儿,玉版宣来了一堆。我差点乐疯了。平常老是自己买纸,这回我可捞着了!我也相信这次必能写得好:平常总是拿着劲,放不开胆,所以写得不自然;这次我给他个信马由缰,随笔写来,必有佳作。
中堂,屏条,对联,写多了,直写了半天。写得确是不坏,大家也都说好。就是在我辞别的时候,我看出点毛病来:好些人跟招待我的人嘀咕,我很听见了几句: “别叫这小子走!”“那怎好意思?”“叫他赔纸!”“算了吧,他从老远来的。”……招待员总算懂眼,知道我确是卖了力气写的,所以大家没一定叫我赔纸;到如今我还以为这一次我的成绩顶好,从量上质上说都下得去。无论怎么说,总算我过了瘾。
我知道自己的字不行,可有一层,谁的孩子谁不爱呢!是不是,二哥?
老舍散文之养花
我爱花,所以也爱养花。我可还没成为养花专家,因为没有工夫去作研究与试验。我只把养花当作生活中的一种乐趣,花开得大小好坏都不计较,只要开花,我就高兴。在我的小院中,到夏天,满是花草,小猫儿们只好上房去玩耍,地上没有它们的运动场。
花虽多,但无奇花异草。珍贵的花草不易养活,看着一棵好花生病欲死是件难过的事。我不愿时时落泪。北京的气候,对养花来说,不算很好。冬天冷,春天多风,夏天不是干旱就是大雨倾盆;秋天最好,可是忽然会闹霜冻。在这种气候里,想把南方的好花养活,我还没有那么大的本事。因此,我只养些好种易活、自己会奋斗的花草。
不过,尽管花草自己会奋斗,我若置之不理,任其自生自灭,它们多数还是会死了的。我得天天照管它们,象好朋友似的关切它们。一来二去,我摸着一些门道:有的'喜阴,就别放在太阳地里,有的喜干,就别多浇水。这是个乐趣,摸住门道,花草养活了,而且三年五载老活着、开花,多么有意思呀!不是乱吹,这就是知识呀!多得些知识,一定不是坏事。
我不是有腿病吗,不但不利于行,也不利于久坐。我不知道花草们受我的照顾,感谢我不感谢;我可得感谢它们。在我工作的时候,我总是写了几十个字,就到院中去看看,浇浇这棵,搬搬那盆,然后回到屋中再写一点,然后再出去,如此循环,把脑力劳动与体力劳动结合到一起,有益身心,胜于吃药。要是赶上狂风暴雨或天气突变哪,就得全家动员,抢救花草,十分紧张。几百盆花,都要很快地抢到屋里去,使人腰酸腿疼,热汗直流。第二天,天气好转,又得把花儿都搬出去,就又一次腰酸腿疼,热汗直流。可是,这多么有意思呀!不劳动,连棵花儿也养不活,这难道不是真理么?
送牛奶的同志,进门就夸“好香”!这使我们全家都感到骄傲。赶到县花开放的时候,约几位朋友来看看,更有秉烛夜游的神气——昙花总在夜里放蕊。花儿分根了,一棵分为数棵,就赠给朋友们一些;看着友人拿走自己的劳动果实,心里自然特别喜欢。
当然,也有伤心的时候,今年夏天就有这么一回。三百株菊秧还在地上(没到移入盆中的时候),下了暴雨。邻家的墙倒了下来,菊秧被砸死者约三十多种,一百多棵!全家都几天没有笑容!
有喜有忧,有笑有泪,有花有实,有香有色,既须劳动,又长见识,这就是养花的乐趣。
老舍散文之贺年
劳动是最有滋味的事。肯劳动,连过新年都更有滋味,更多乐趣。
记得当初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家里很穷,所以母亲在一入冬季就必积极劳动,给人家浆洗大堆大堆的衣服,或代人赶作新大衫等,以便挣到一些钱,作过年之用。
姐姐和我也不能闲着。她帮助母亲洗、作;我在一旁打下手儿——递烙铁、添火,送热水与凉水等等。我也兼管喂狗、扫地,和给灶王爷上香。我必须这么作,以便母亲和姐姐多赶出点活计来,增加收入,好在除夕与元旦吃得上包饺子!
快到年底,活计都交出去,我们就忙着筹备过年。我们的收入有限,当然不能过个肥年。可是,我们也有非办不可的事:灶王龛上总得贴上新对联,屋子总得大扫除一次,破桌子上已经不齐全的铜活总得擦亮,猪肉与白菜什么的也总得多少买一些。由大户人家看来,我们的这点筹办工作的确简单的可怜。我们自己却非常兴奋。
我们当然兴奋。首先是我们过年的那一点费用是用我们自己的劳动换来的,来得硬正。每逢我向母亲报告:当铺刘家宰了两口大猪,或放债的孙家请来三堂供佛的、象些小塔似的头号“蜜供”,母亲总会说:咱们的饺子里菜多肉少,可是最好吃!当时,我不大明白为什么菜多肉少的饺子反倒最好吃。在今天想起来,才体会到母亲的话里确有很高的思想性。是呀,第一我们的饺子不是由开当铺或放高利贷得来的,第二我们的饺子是亲手包的,亲手煮的,怎能不最好吃呢?刘家和孙家的饺子必是油多肉满,非常可口,但是我们的饺子会使我们的胃里和心里一齐舒服。
劳动使我们穷人骨头硬,有自信心。回忆起来,在那黑暗的岁月里,我们一家子怎么闯过了一关又一关,终于挣扎过来,得到解放,实在不能不感谢党,也不能不提到母亲的热爱劳动。她不懂得革命,可是她使儿女们相信:只要手脚不闹着,便不会走到绝路,而且会走得噔噔的响。
虽然母亲也迷信,天天给灶王上三炷香,可是赶到实在没钱请香的时节,她会告诉灶王:对不起,今天饿一顿,明天我挣来钱再补上吧!是的,她自信能够挣来钱,使神仙不致于长期挨饿。我看哪,神佛似乎倒应当向她致谢、致敬!
我也体会到:劳动会使我们心思细腻。任何工作都不是马马虎虎就能作好的。马马虎虎,必须另作一回,倒不如一下手就仔仔细细,作得妥妥贴贴。劳动与取巧是结合不到一处的。要不怎么劳动能改变人的气质呢。
说起来有点奇怪,回忆往事,特别是幼年与少年时代的'事,也不知怎么就觉得分外甜美。事实上,我在幼年与少年遇到的那些事,多半是既不甜,也不美的。恐怕是因为年少单纯,把当时的事情能够记得特别深刻,清楚,所以到后来每一回想就觉得滋味深长,又甜又美。若是果然如此,我们便应警惕:是否我们太善于恋旧,因而容易保守呢?沉醉于过去,就会不看今天的进步事实,更不看明天的美丽远景,一来二去,没法不作出“今不如昔”的结论而感慨系之。这可就非常危险!保守落后的人就是阻碍社会向前发展的人!
不过,咱们开头就说的是劳动最有滋味。是的,假若幼年与少年时代过的是勤苦生活,回忆起来就不能不果然甜美了。小时候养成的好习惯,必然直到如今还继续发生作用,怎能不美呢!到今天,我还天天自己收拾屋子,不肯叫别人插手。这点轻微的劳动本算不了什么大事,值不得夸口。可是,它的作用并不限于使屋里干净,瓶子罐子都有一定的位置。它还给我的写作生活一些好的影响。
我天天必擦抹桌子,也必拿笔写点什么。劳动不同,劲儿可是一样,不干点什么,心里就不舒服。擦桌子要擦得干干净净,写稿子也要写得清清楚楚,劲儿又是一样。不这样心里就不安。不管怎么说,这都是好习惯。古语说:业精于勤。据我看,光勤于用脑力而总不用体力,业也许不见得能精;两样都用,心身并健,一定更有好处。
欣逢新岁,想起当年,觉得劳动滋味的确甜美,而且享受不尽。因而也就想到今天有多少干部与多少作家都正在山上成乡下,和农民们在一处过年。这真是可喜的事,令我羡慕。我敢断言:您们和农家的父老兄弟们在一处包饺子过年,一定吃得最香甜,胃里和心里一齐都舒服。这点生活经验,我相信,将永远成为您们记忆中的最甜美的部分,而且热爱劳动的习惯一旦养成,即能终身享受不尽。尝到劳动滋味的人有福了,因为社会主义的幸福是您们的!谨向您们致贺,向一切劳动人民致敬,并祝新年之禧!
老舍散文之独白
没有打旗子的,恐怕就很不易唱出文武带打的大戏吧?所以,我永不轻看打旗子的弟兄们。假若这只是个人的.私见,并非公论,那么自己就得负责检讨自己,找出说这话的原因。噢,原来自己就是个打旗子的啊!虽然自己并没有在戏台上跑来跑去,可是每日用笔在纸上乱画,始终没写出一篇惊人的东西,不也就等于打旗子吗?
票友有没有专学打旗子的?大概没有;至少是我自己还没见过。那么,打旗子的恐怕——即使有例外——多数都是职业的。凭本事挣饭吃,且不提光荣与否,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因此,我不敢轻看戏台上的龙套,也就不便自惭无能,终日在文艺台上幌来幌去,而唱不出一句来。
天才是什么?我分析不上来。怎么能得到它?也至今还未晓得。所以,顶好暂不提它。经验,我可是知道,确是可以从努力中获得,而努力与否是全靠自己的。努力而仍不成功,也许是限于天才,石块不能变成金子,即使放在炉中依法锻炼。但是,努力必有进步,或者连天才者也难例外;那么,努力总会没错儿。
于是,我就这样安慰自己,勉励自己:努力呀,打旗子的!是不是打末旗的可以升为打头旗的?我不知道戏班子里的规矩。在文艺台上,至今还没有明文规定升格的办法;假若自己肯努力,也许能往前进一步吧?即使连这在事实上也还难以办到,好,我在心理上抱定此旨,还不行吗?干脆一句话,努力就是了,管它什么!
这样,能产生伟大的作品吗?不知道!这样,不害羞自己永远庸庸碌碌吗?没关系!不偷懒、不自馁、不自满,我呀,我只求因努力而能稍稍进步!再进一万步,也许我还摸不着伟大的边儿,那有什么关系呢?努力是我所能的,所应该的;在梦中我曾变为莎士比亚,可惜那只是个梦呀!
老舍散文之到了济南
(一)
到济南来,这是头一遭。挤出车站,汗流如浆,把一点小伤风也治好了,或者说挤跑了;没秩序的社会能治伤风,可见事儿没绝对的好坏;那么,“相对论”大概就是这么琢磨出来的吧?
挑选一辆马车。“挑选”在这儿是必要的。马车确是不少辆,可是稍有聪明的人便会由观察而疑惑,到底那里有多少匹马是应当雇八个脚夫抬回家去?有多少匹可以勉强负拉人的责任?自然,刚下火车,决无意去替人家抬马,虽然这是善举之一;那么,找能拉车与人的马自是急需。然而这绝对不是容易的事儿,因为:第一,那仅有的几匹颇带“马”的精神的马,已早被手急眼快的主顾雇了去。第二,那些“略”带“马气”的马,本来可以将就,那怕是只请他拉着行李——天下还有比“行李”这个字再不顺耳,不得人心,惹人头皮疼的?而我和赶车的在辕子两边担任扶持,指导,劝告,鼓励,(如还不走)拳打脚踢之责呢。这凭良心说,大概不能不算善于应付环境,具有东方文化的妙处吧?
可是,“马”的问题刚要解决,“车”的问题早又来到:即使马能走三里五里,坚持到底不摔跟头;或者不幸跌了一交,而能爬起来再接再励;那车,那车,那车,是否能装着行李而车底儿不哗啦啦掉下去呢?又一个问题,确乎成问题!假使走到中途,车底哗啦啦,还是我扛着行李(赶车的当然不负这个责任),在马旁同行呢?还是叫马背着行李,我再背着马呢?自然是,三人行必有我师,陪着御者与马走上一程,也是有趣的事;可是,花了钱雇车,而自扛行李,单为证明“三人行必有我师”,是否有点发疯?
至于马背行李,我再负马,事属非常,颇有古代故事中巨人的风度,是!可有一层,我要是被压而死,那马是否能把行李送到学校去?我不算什么,行李是不能随便掉失的!不为行李,起初又何必雇车呢?小资产阶级的逻辑,不错;但到底是逻辑呀!第三,别看马与车各有问题,马与车合起来而成的“马车”是整个的问题,敢情还有惊人的问题呢——车价。一开首我便得罪了一位赶车的,我正在向那些马国之鬼,和那堆车之骨骼发呆之际,我的行李突然被一位御者抢去了。我并没生气,反倒感谢他的热心张罗。
当他把行李往车上一放的时候,一点不冤人,我确乎听见哗啦一声响,确乎看见连车带马向左右摇动者三次,向前后进退者三次。“行啊?”我低声的问御者。 “行?”他十足的瞪了我一眼。“行?从济南走到德国去都行!”我不好意思再怀疑他,只好以他的话作我的信仰;心里想:“有信仰便什么也不怕!”为平他的气,赶快问:“到——大学,多少钱?”他说了一个数儿。我心乎气和的说:“我并不是要买贵马与尊车。”心里还想:“假如弄这么一份财产,将来不幸死了,遗嘱上给谁承受呢?”
正在这么想,也不知怎的,我的`行李好象被魔鬼附体,全由车中飞出来了。再一看,那怒气冲天的御者一扬鞭,那瘦病之马一掀后蹄,便轧着我的皮箱跑过去。皮箱一点也没坏,只是上边落着一小块车轮上的胶皮;为避免麻烦,我也没敢叫回御者告诉他,万一他叫“我”赔偿呢!同时,心中颇不自在,怨自己“以貌取马”,那知人家居然能掀起后蹄而跑数步之遥呢。
幸而××来了,带来一辆马车。这辆车和车站上的那些差不多。马是白色的,虽然事实上并不见得真白,可是用“白马之白”的抽象观念想起来,到底不是黑的,黄的,更不能说一定准是灰色的。马的身上不见得肥,因此也很老实。缰,鞍,肚带,处处有麻绳帮忙维系,更显出马之稳练驯良。车是黑色的,配起白马,本应黑白分明,相得益彰;可是不知济南的太阳光为何这等特别,叫黑白的相配,更显得暗淡灰丧。
行李,××和我,全上了车。赶车的把鞭儿一扬,吆喝了一声,车没有动。我心里说:“马大概是睡着了。马是人们最好的朋友,多少带点哲学性,睡一会儿是常有的事。”赶车的又喊了一声,车微动。只动了一动,就又停住;而那匹马确是走出好几步远。赶车的不喊了,反把马拉回来。他好象老太婆缝补袜子似的,在马的周身上下细腻而安稳的找那些麻绳的接头,慢慢的一个一个的接好,大概有三十多分钟吧,马与车又发生关系。又是一声喊,这回马是毫无可疑的拉着车走了。倒叫我怀疑:马能拉着车走,是否一个奇迹呢?
一路之上,总算顺当。左轮的皮带掉了两次,随掉随安上,少费些时间,无关重要。马打了三个前失,把我的鼻子碰在车窗上一次,好在没受伤。跟××顶了两回牛儿,因为我们俩是对面坐着的,可是顶牛儿更显着亲热;设若没有这个机会,两个三四十的老小伙子,又焉肯脑门顶脑门的玩耍呢。因此,到了大学的时候,我摹仿着西洋少女,在瘦马脸上吻了一下,表示感谢他叫我们得以顶牛的善意。
(二)
上次谈到济南的马车,现在该谈洋车。
济南的洋车并没有什么特异的地方。坐在洋车上的味道可确是与众不同。要领略这个味道,顶好先检看济南的道路一番;不然,屈骂了车夫,或诬蔑济南洋车构造不良,都不足使人心服。
检看道路的时候,请注意,要先看胡同里的;西门外确有宽而平的马路一条,但不能算作国粹。假如这检查的工作是在夜里,请别忘了拿个灯笼,踏一脚黑泥事小,把脚腕拐折至少也不甚舒服。
胡同中的路,差不多是中间垫石,两旁铺土的。土,在一个中国城市里,自然是黑而细腻,晴日飞扬,阴雨和泥的,没什么奇怪。提起那些石块,只好说一言难尽吧。假如你是个地质学家,你不难想到:这些石是否古代地层变动之时,整批的由地下翻上来,直至今日,始终原封没动;不然,怎能那样不平呢?但是,你若是个考古家,当然张开大嘴哈哈笑,济南真会保存古物哇!看,看哪一块石头没有多少年的历史!社会上一切都变了,只有你们这群老石还在这儿镇压着济南的风水!
浪漫派的文人也一定喜爱这些石路,因为块块石头带着慷慨不平的气味,且满有幽默。假如第一块屈了你的脚尖,哼,刚一迈步,第二块便会咬住你的脚后跟。左脚不幸被石洼囚住,留神吧,右脚会紧跟着滑溜出多远,早有一块中间隆起,稜而腻滑的等着你呢。这样,左右前后,处处是埋伏,有变化;假如那位浪漫派写家走过一程,要是幸而不晕过去,一定会得到不少写传奇的启示。
无论是谁,请不要穿新鞋。鞋坚固呢,脚必磨破。脚结实呢,鞋上必来个窟窿。二者必居其一。那些小脚姑娘太太们,怎能不一步一跌,真使人糊涂而惊异!
在这种路上坐汽车,咱没这经验,不能说是舒服与否。只看见过汽车中的人们,接二连三的往前蹿,颇似练习三级跳远。推小车子也没有经验,只能理想到:设若我去推一回,我敢保险,不是我——多半是我——就是小车子,一定有一个碎了的。
洋车,咱坐过。从一上车说吧。车夫拿起“把”来,也许是往前走,也许是往后退,那全凭石头叫他怎样他便得怎样。济南的车夫是没有自由意志的。石头有时一高兴,也许叫左轮活动,而把右轮抓住不放;这样,满有把坐车的翻到下面去,而叫车坐一会儿人的希望。
坐车的姿势也请留心研究一番。你要是充正气君子,挺着脖子正着身,好啦:为维持脖子的挺立,下车以后,你不变成歪脖儿柳就算万幸。你越往直里挺,它们越左右的筛摇;济南的石路专爱打倒挺脖子,显正气的人们!反之,你要是缩着脖子,懈松着劲儿,请要留神,车子忽高忽低之际,你也许有鬼神暗佑还在车上,也许完全摇出车外,脸与道旁黑土相吻。从经验中看,最好的办法是不挺不缩,带着弹性。象百码决赛预备好,专候枪声时的态度,最为相宜。一点不松懈,一点不忽略,随高就高,随低就低,车左亦左,车右亦右,车起须如据鞍而立,车落应如鲤鱼入水。这样,虽然麻烦一些,可是实在安全,而且练习惯了,以后可以不晕船。
坐车的时间也大有研究的必要,最适宜坐车的时候是犯肠胃闭塞病之际。不用吃泄药,只须在饭前,喝点开水,去坐半小时上下的洋车,其效如神。饭后坐车是最冒险的事,接连坐过三天,设若不生胃病,也得长盲肠炎。要是胃口象林黛玉那么弱的人,以完全不坐车为是,因没有一个时间是相宜的。
末了,人们都说济南洋车的价钱太贵,动不动就是两三毛钱。但是,假如你自己去在这种石路上拉车,给你五块大洋,你干得了干不了?
(三)
由前两段看来,好象我不大喜欢济南似的。不,不,有大不然者!有幽默的人爱“看”,看了,能不发笑吗?天下可有几件事,几件东西,叫你看完而不发笑的?不信,闭上一只眼,看你自己的鼻子,你不笑才怪;先不用说别的。有的人看什么也不笑,也对呀,喜悲剧的人不替古人落泪不痛快,因为他好“觉”;设身处地的那么一“觉”,世界上的事儿便少有不叫泪腺要动作动作的。嗅,原来如此!
济南有许多好的事儿,随便说几种吧:葱好,这是公认的吧,不是我造谣生事。听说,犹太人少有得肺病的,因为吃鱼吃的的;山东人是不是因为多嚼大葱而不患肺病呢?这倒值得调查一下,好叫吃完葱的士女不必说话怪含羞的用手掩着嘴:假如调查结果真是山西河南广东因肺病而死的比山东多着七八十来个(一年多七八十,一万年要多若干?),而其主因确是因为口中的葱味使肺病菌倒退四十里。
在小曲儿里,时常用葱尖比美妇人的手指,这自然是春葱,决不会是山东的老葱,设若美妇人的十指都和老葱一般儿粗(您晓得山东老葱的直径是多少寸),一旦妇女革命,打倒男人,一个嘴巴子还不把男人的半个脸打飞!这决不是济南的老葱不美,不是。葱花自然没有什么美丽,葱叶也比不上蒲时那样挺秀,竹叶那样清劲,连蒜叶也比不上,因为蒜叶至少可以假充水仙。不要花,不看叶,单看葱白儿,你便觉得葱的伟丽了。看运动家,别看他或她的脸,要先看那两条完美的腿,看葱亦然。(运动家注意。这里一点污辱的意思没有;我自己的腿比蒜苗还细,焉敢攀高比诸葱哉!)
济南的葱白起码有三尺来长吧:粗呢,总比我的手腕粗着一两圈儿——有愿看我的手腕者,请纳参观费大洋二角。这还不算什么,最美是那个晶亮,含着水,细润,纯洁的白颜色。这个纯洁的白色好象只有看见过古代希腊女神的乳房者才能明白其中的奥妙,鲜,白,带着滋养生命的乳浆!这个白色叫你舍不得吃它,而拿在手中颠着,赞叹着,好象对于宇宙的伟大有所领悟。由不得把它一层层的剥开,每一层落下来,都好似油酥饼的折叠;这个油酥饼可不是“人”手烙成的。一层层上的长直纹儿,一丝不乱的,比画图用的白绢还美丽。看见这些纹儿,再看看馍馍,你非多吃半斤馍馍不可。人们常说——带着讽刺的意味——山东人吃的多,是不知葱之美者也!
反对吃葱的人们总是说:葱虽好,可是味道有不得人心之处。其实这是一面之词,假若大家都吃葱,而且时常开个“吃葱竞赛会”,第一名赠以重二十斤金杯一个,你看还敢有人反对否!
记得,在新加坡的时候,街上有卖柘莲者,味臭无比,可是土人和华人久住南洋者都嗜之若命。并且听说,英国维克陶利亚女皇吃过一切果品,只是没有尝过拓莲,引为憾事。济南的葱,老实的讲,实在没有奇怪味道,而且确是甜津津的。假如你不信呢,吃一棵尝尝。
梁实秋散文之忆老舍美文
我最初读老舍的《赵子曰》、《老张的哲学》、《二马》,未识其人,只觉得他以纯粹的北平土话写小说颇为别致。北平土话,像其他主要地区的土语一样,内容很丰富,有的是俏皮话儿,歇后语,精到出色的明喻暗譬,还有许多有声无字的词字。如果运用得当,北平土话可说是非常的生动有趣;如果使用起来不加检点,当然也可能变成为油腔滑调的“耍贫嘴”。
以土话入小说本是小说家常用的一种技巧,可使对话格外显得活泼,可使人物个性格外显得真实凸出。若是一部小说从头到尾,不分对话叙述或描写,一律使用土话,则自《海上花》一类的小说以后并不多见。我之所以注意老舍的小说者尽在于此。胡适先生对于老舍的作品评价不高,他以为老舍的幽默是勉强造作的`。但一般人觉得老舍的作品是可以接受的,甚至颇表欢迎。
抗战后,老舍有一段期间住在北碚,我们时相过从。他又黑又瘦,甚为憔悴,平常总是佝偻着腰,迈着四方步,说话的声音低沉,徐缓,但是有风趣。他和王老向住在一起,生活当然是很清苦的。老舍对待谁都是一样的和蔼亲切,存心厚道,所以他的人缘好。
有一次北碚各机关团体以国立编译馆为首发起募款劳军晚会,一连两晚,盛况空前,把北碚儿童福利试验区的大礼堂挤得水泄不通。国立礼乐馆的张充和女士多才多艺,由我出面邀请,会同编译馆的姜作栋先生(名伶钱金福的弟子),合演一出《刺虎》,唱做之佳至今令人不能忘。在这一出戏之前,垫一段对口相声。这是老舍自告奋勇的,蒙他选中了我做搭档,头一晚他“逗哏”我“捧哏”,第二晚我逗他捧,事实上挂头牌的当然应该是他。他对相声特有研究,在北平长大的谁没有听过焦德海草上飞?但是能把相声全本大套的背诵下来则并非易事。如果我不答应上台,他即不肯露演,我为了劳军只好勉强同意。
老舍嘱咐我说,“说相声第一要沉得住气,放出一副冷面孔,永远不许笑,而且要控制住观众的注意力,用干净利落的口齿在说到紧要处使出全副气力斩钉截铁一般迸出一句俏皮话,则全场必定爆出一片采声哄堂大笑,用句术语来说,这叫做‘皮儿薄’,言其一戳即破。”我听了之后连连辞谢说:“我办不了,我的皮儿不薄。”他说:“不要紧,咱们练着瞧。”于是他把词儿写出来,一段是《新洪羊洞》,一段是《一家六口》,这都是老相声,谁都听过,相声这玩艺儿不嫌其老,越是经过千锤百炼的玩艺儿越惹人喜欢,借着演员的技艺风度之各有千秋而永远保持新鲜的滋味。
相声里面的粗俗玩笑,例如“爸爸”二字刚一出口,对方就得赶快顺口答腔的说声“啊”,似乎太无聊,但是老舍坚持不能删免,据他看相声已到了至善至美的境界,不可稍有损益。是我坚决要求,他才同意在用折扇敲头的时候只要略为比划而无需真打。我们认真地排练了好多次。到了上演的那一天,我们走到台的前边,泥塑木雕一般绷着脸肃立片刻,观众已经笑不可抑,以后几乎只能在阵阵笑声之间的空隙进行对话。
该用折扇敲头的时候,老舍不知是一时激动忘形,还是有意违反诺言,抡起大折扇狠狠的向我打来,我看来势不善,向后一闪,折扇正好打落了我的眼镜,说时迟,那时快,我手掌向上两手平伸,正好托住那落下来的眼镜,我保持那个姿势不动,采声历久不绝,有人以为这是一手绝活儿,还高呼:“再来一回!”
我们那一次相声相当成功,引出不少人的邀请,我们约定不再露演,除非是至抗战胜利再度劳军的时候。
老舍的才华是多方面的,长短篇的小说,散文,戏剧,白话诗,无一不能,无一不精。而且他有他的个性,绝不俯仰随人。我现在检出一封老舍给我的信,是他离开北碚之后写的,那时候他的夫人已自北平赶来四川,但是他的生活更陷于苦闷。他患有胃下垂的毛病,割盲肠的时候用一小时余还寻不到盲肠,后来在腹部的左边找到了。这封信附有七律五首,由此我们也可窥见他当时的心情的又一面。
前几年王敬羲从香港剪写老舍短文一篇,可惜未注明写作或发表的时间及地点,题为《春来忆广州》,看他行文的气质,已由绚烂趋于平淡,但是有一缕惆怅悲哀的情绪流露在字里行间。听说他去年已作了九泉之客,又有人说他尚在人间。是耶非耶,其孰能辨之?兹将这一小文附录于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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