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是小编精心整理的刘亮程的经典语录(共含11篇),仅供参考,希望能够帮助到大家。同时,但愿您也能像本文投稿人“姜饼人泡泡”一样,积极向本站投稿分享好文章。
刘亮程经典语录
1、人虽非草木,家确是根,把人牢牢拴在一处。
2、那样的花开,也许不应该让人看见的。尤其不应该让女人看见,女人看见了会伤心。每个女人的内心都是一个春天的夏尔希里。花开正酣时,没人看见。
3、死亡会让人想起最根本的事情来,比如归葬,就是游子对故土最后的感激。人一生都在索取,只有死亡来临,才想到用自己的身体去喂养故土。
4、一个人老的时候,是那么渴望春天来临。尽管春天来了她没有一片要抽芽的叶子,没有半瓣要开放的花朵。春天只是来到大地上,来到别人的生命中。但她还是渴望春天,她害怕寒冷。
5、会有一天,再也没有相信过去。
6、脚印像树叶一片一片向远处飘,一路踩起尘土,掩埋行踪。
7、人没有草木那样深的根,无法知道土深处的事情。人埋在自己的事情里,埋得暗无天日。人把一件件事情干完,干好,人就渐渐出来了。
8、梦把天空顶高,让土地更辽阔。
9、明知你路途遥远,明知你很累,却送一块石头给你,是我不想让你走吗。
10、落在一个人一生的雪,我们不能全部看见。每个人都在自己的生命中,孤独地过冬。我们帮不了谁。我的一小炉火,对这个贫寒一世的人来说,显然微不足道。
11、人们时常埋怨生活,埋怨社会,甚至时代。总认为是这些大环境造成了自己多舛的命运。其实,生活中那些常被忽视的微小东西对人的作用才是最巨大的。也许正是它们影响了你,造就或毁掉了你,而你却从不知道。
12、我们不能完全窥见自己的梦,那是和我们同行的`一种生活,只能被沉睡窥见。
13、在儿子成年后,父母的后事便成了时时要面对的一件事,父母在准备,儿女们也在准备,用很多年、很多个早晨和黄昏,相互厮守,等待一个迟早会来的时辰,它来了,我们会痛苦,伤心流泪,等待的日子全是幸福。
14、当所有的日子,倾巢而出在路上飞行,我开门等夜。
15、冬天,有多少人放下一年的事情,像我一样用自己那只冰手,从头到尾地抚摸自己的一生。
16、我把仅有的温暖给了你们。
17、家里买什么不买什么,都是母亲说了算。他看上去只是个干活的人,和我们一起起早贪黑。每天下地都是他赶车,坐在辕木上,很少挥鞭子。他嫌我们赶不好,只会用鞭子打牛,跑起来平路颠路不分。
18、每个人都在自己的生命中孤独地过冬,我们帮不了谁,我的一小炉火对这个贫寒一生的人来说显然杯水车薪,他的寒冷太巨大。
19、一些人总抱着一种临时的想法在生活:住几天就走,工作几年就离开,爱几个月便分手……一直到生活几十年就离世。
20、每个人最后都是独自面对剩下的寂寞和恐惧,无论在人群中还是在荒野上。那是他一个人的。就像一粒虫、一棵草在它浩荡的群落中孤单地面对自己的那份欢乐和痛苦。其他的虫、草不知道。
21、相对而言,未来是安静的。像一片没被鸡叫唤醒的天空。
22、人心中都有自己的早晨,时候到了人会自己醒来。
23、如果我们要求不高,一片叶子下安置一生的日子。花粉佐餐,露水茶饮,左邻一只叫做花姑娘的甲壳虫,右邻两只忙忙碌碌的褐黄蚂蚁。这样的秋天,各种粮食的香味弥散在空气里,粥一样浓稠的西北风,喝一口就饱了肚子。
24、经过许多个冬天之后,我才渐渐明白自己再躲不过雪,无论我蜷缩在屋子里,还是远在冬天的另一个地方,纷纷扬扬的雪,都会落在我正经历的一段岁月里。当一个人的岁月像荒野一样敞开时,他便无法照管好自己。
25、还是远在冬天的另一个地方,纷纷扬扬的雪,都会落在我正经历的一段岁月里。当一个人的岁月像荒野一样敞开时,他便再也无法照管好自己。
26、说出这些并不是我已经超越俗世的粮食。正相反,多少年来我一直,被俗世的粮食亏欠着。没有气力走向更远处。我只是独自怀想那片远地上的麦子,一年年地熟透黄落,再熟透黄落。我背对它们,走进这片村庄田野里。
27、有一种粮食在人生的远路上,默默黄熟,摇落在地。我们很少能被它滋养。我们徒劳的脚,往往朝着它的反方向,奔波不已。
28、有一股寒风,从我自以为火热温暖的从未被寒冷侵入的内心深处阵阵袭来时,我才发现穿再厚的棉衣也没用了。
29、雪落在那些年雪落过的地方。
30、雪落在那些年雪落过的地方,我已经不注意它们了。
31、每年下雪之前,都会发现有一两件顾不上干完的事而被搁一个冬天。冬天,有多少人放下一年的事情,像我一样用自己那只冰手,从头到尾地抚摸自己的一生。
32、人无法忍受人的荒芜。
33、心地才是最远的荒地,很少有人一辈子种好它。
34、也许我的一辈子早就完了,而我还浑然不觉地在世间游荡没完没了,做着早不该我做的事情,走着早不属于我的路。
35、多少年后我才知道,我们真正要找的,再也找不回来的,是此时此刻的全部生活。它消失了,又正在被遗忘。
36、夜再黑,夜空是晴朗的。
37、人,都在一个孤独的位置上期待着别人,渴望由爱的途径重归灵魂的伊甸园。我既看到我的眺望,又看到我在眺望。
38、我的亲人们说我是个很冷的人,不是的,我把仅有的温暖全给了你们。
39、从那个夜晚我懂得了隐藏温暖――在凛冽的寒风中,身体中那点温暖节俭地用于此后多年的爱情和生活。我的亲人说我是个很冷的人,不是的,我把仅有的温暖全给了你们。
40、让那些草木再繁茂一次、葱郁一次已经不可能,即使给它和以前一样的阳光、雨水和养分,和以前一样的无人践扰的生存环境――它们的根毁掉了。
刘亮程:挡住了什么
又刮起了风,天空什么都没有。这片大地早已经被风搜刮干净。只剩下土。那些残墙上的土,一点一点地被风抠下来,刮走,让我看着心疼。我知道我无法阻止--许多年前我把房后面的一棵榆树移到屋前面,把纷涌向西的一群羊迎头拦住,赶向东边河湾的草滩时,我以为我能改变许多东西,能阻挡住那些事物的流散与消逝。
我确实曾经阻挡住了什么。至少,我止住了我的心,让它永留在这个村庄里。我止住了我日渐淡忘的记忆--我自己不能留住的,我扔在风里。这个世界无法留存的,我存放在心中。我不管别的。我的心中只存放一个村庄,完完整整,那些牲畜、人、草木、阳光雨水和脚印,连夕阳下弥漫的尘土都一粒不少。
我走过院子,站在以前院门的豁口处时,吹到身上的风突然猛烈了,风扯我的衣服,往后扭我的头,发着狂要把我推开--许多年前的那些深夜里,风就是这样在推刮那两扇院门。它们支撑不住了,便猛地敞开,风呼啸着灌进院子,踢翻地上的筐,扯走绳子上的衣服,一把一把撕垛上的干草往天上扔……院门拼命扇动、啪啪直响,像个吓傻的人乱挥着双手大声喊叫:风进院子啦!风进院子啦!我们在梦中迷迷糊糊听到喊声。“院子里有响动。”三弟拿脚蹬醒我。我推醒大哥。大哥压低嗓子喊父亲。
母亲醒来了,正摸火柴点灯。
多少年后我知道那扇风中的院门承受了什么。现在,几乎所有的院子不复存在,院门消失。村庄大敞在旷野。只有不多的一些旧土墙仍在阻挡和挽留着什么。
我想再看一眼这个村子。我真的该离开了。村里已经没有我的事情。他们一车一车往家里收东西,拉过去一车苞谷棒子,拉过去一车草,再拉过去一车苞谷杆。我站在路边上,闲甩着手。
他们见了我总要拉一把牛缰绳,车停下来跟我说几句闲话。有时牛不愿意停,一甩头,走过去几丈远才慢腾腾停下。
“到房子里去嘛。”他们对我喊。
“不了。我没事。快忙你的吧。”我说。
“也没啥忙的。()就一点点粮食。”他们说着车又开始走动了。
我让他们的收获迟缓了一会儿。我轻脚慢踏地走过村庄走向那片田地时,还是惊动了他们。他们停住摘棉花的手、掰苞谷的手、割草平埂子的手,目光迟疑地望着我--秋天在这一刻慢了下来,像一辆车缓缓停住,其它地方的秋天如期运行,为同样一点点粮食那里的人们忙个不停。只有在黄沙梁,这车装得满满的玉米棒子会晚几步走进院子。那几朵雪白的棉花在人手边多开放了一会儿。剩在地里的半车棒子会多等一阵子,或许会留在地里过夜。
我一个人站在路边,就让一个村庄的秋收稍稍推迟。
那时候,许许多多的树木站在村里村外,许许多多的墙和门,许许多多的人和牲畜们,它们延迟了什么,让早该发生的哪些事情,迟迟没有发生。
每一场风后,看那些偎在墙根院角没有刮跑的土、草叶、布条、虫子和鸡,我就知道村庄留住的比这更多。
而我,只留住了一个村子。
刘亮程作品_刘亮程散文刘亮程:鸟叫刘亮程:父亲刘亮程经典语录17句
1、走进一株草、一滴水、一粒小虫的路可能更远。弄懂一棵草,并不仅限于把草喂到嘴里嚼嚼,尝尝味道。挖一个坑,把自己栽进去,浇点水,直楞楞站上半天,感觉到的可能只是腿酸脚麻和腰疼,并不能断定草木长在土里也是这般情景。人没有草木那样深的根,无法知道土深处的事情。人埋在自己的事情里,埋得暗无天日。人把一件件事情干完,干好,人就渐渐出来了。 我从草木身上得到的只是一些人的道理,并不是草木的道理。我自以为弄懂了它们,其实我弄懂了自己。我不懂它们。
2、所谓永恒,就是消磨一件事物的时间完了,但这件事物还在一个人走过一些年月后就会发现,所谓的道路不过是一种摆设,供那些在大地上瞎兜圈子的人们玩耍的游戏。它从来都偏离真正的目的。不信去问问那些永远匆匆忙忙走在路上的人他们走到自己的归宿了吗,没有。否则他们不会没完没了地在路上转悠。
3、现在我还不知道那顿没吃饱的晚饭对我今后的人生有多大影响。人是不可以敷衍自己的。尤其是吃饭,这顿没吃饱就是没吃饱,不可能下一顿多吃点就能补偿。没吃饱的这顿饭将作为一种欠缺空在一生里,命运迟早会抓住这个薄弱环节击败我。
4、以后几天,我干着许多人干剩下的事情。一个人在空荡荡的麦地里转来转去。我想许多轰轰烈烈的大事之后,都会有一个收尾的人,他远远地跟在人们后头,干着他们自以为干完的事情。许多事情都一样,开始干的人很多,到了最后,便成了某一个人的。
5、也许我们周围的许多东西,都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生命的一部分,关键时刻挽留住我们。一株草,一棵树,一片云,一只小虫。它替匆忙的我们在土中扎根,在空中驻足,在风中浅唱…… 任何一株草的死亡都是人的死亡。 任何一棵树的夭折都是人的夭折。 任何一粒虫的鸣叫也是人的鸣叫。
6、我一回头,身后的草全开花了。一大片。好像谁说了一个笑话,把一滩草惹笑了。我正躺在山坡上想事情。是否我想的事情--一个人脑中的奇怪想法让草觉得好笑,在微风中笑得前仰后合。有的哈哈大笑,有的半掩芳唇,忍俊不禁。靠近我身边的两朵,一朵面朝我,张开薄薄的粉红花瓣,似有吟吟笑声入耳;另一朵则扭头掩面,仍不能遮住笑颜。我禁不住也笑了起来。先是微笑,继而哈哈大笑。这是我第一次在荒野中,一个人笑出声来。
7、人虽非草木,家却是根,把人牢牢拴在一处。人可以走东窜西,跑南奔北。大部分时间却还是在家里度过。家的位置对人一生有多重要。家安在盐碱滩,你的脚就一辈子返潮。家住沙沟梁,有风无风你都得把眼眯缝上。不同的生活方位造就着不同的人。几步之外,另有乾坤。村人早就知道这个道理。所以他们在活得不对劲时,要想方设法搬搬房子,这比搬动其他更容易些。树挪死,人挪活嘛。
8、我在村人中生活了几十年,什么事都经过了,再呆下去,也不会有啥新鲜事。剩下的几十年,我想在花草中度过,在虫鸟水土中度过。我不知道这样行不行,或许村里人会把我喊回去,让我娶个女人生养孩子。让我翻地,种下一年的麦子。他们不会让我闲下来,他们必做的事情,也必然是我的事情。他们不会知道,在我心中,这些事情早就结束了。如果我还有什么剩下要做的事情,那就是一棵草的事情,一粒虫的事情,一片云的事情。
9、我最终没有找到另一个听见鸟叫的人。以后许多年,我忙于长大自己,已经淡忘了那只鸟的事。它像童年经历的许多事情一样被推远了。可是,在我快40岁的时候,不知怎的',又突然想起那几声鸟叫来。有时我会情不自禁地张几下嘴,想叫出那种声音,又觉得那不是鸟叫。也许我记错了。也许,只是一个梦,根本没有那个夜晚,没有草垛上独睡的我,没有那几声鸟叫。也许,那是我外爷的声音,他寂寞了,在夜里喊叫几声。我很小的时候,外爷粗大的声音常从高处撞下来,我常常被吓住,仰起头,看见外爷宽大的胸脯和满是胡子的大下巴,有时他会塞一个糖给我,有时会再大喊一声,撵我们走开,到别处玩去!外爷极爱干净,怕我们弄脏他的房子,我们一走开他便拿起扫把扫地。
10、能让一棵树长得粗壮兴旺的地方,也一定会让一个人活得像模像样。往回走时,我暗暗记住了这个地方。那时,我刚刚开始模糊地意识到,我已经放任自己像植物一样去随意生长。我的胳膊太细,腿也不粗,胆子也不大,需要长的东西很多。多少年来我似乎忘记了生长。
11、我们村边就有几棵这样的大树,村里也有几个这样的人。我太年轻,根扎得不深,躯干也不结实。担心自己会被一场大风刮跑,像一棵草一片树叶,随风千里,飘落到一个陌生地方。也不管你喜不喜欢,愿不愿意,风把你一扔就不见了。你没地方去找风的麻烦,刮风的时候满世界都是风,风一停就只剩下空气。天空若无其事,大地也像什么都没发生。只有你的命运被改变了,莫名其妙地落在另一个地方。你只好等另一场相反的风把自己刮回去。可能一等多年,再没有一场能刮起你的大风。你在等待飞翔的时间里不情愿地长大,变得沉重无比。
12、每个人最后都是独自面对剩下的寂寞和恐惧,无论在人群中还是在荒野上。那是他一个人的。就像一粒虫、一棵草在它浩荡的群落中孤单地面对自己的那份欢乐和痛苦。 他的虫、草不知道。一棵树枯死了,提前进入了比生更漫长的无花无叶的枯木期。其他的树还活着,枝繁叶茂。阳光照在绿叶上,也照在一棵柏树上。我们看不见一棵柏树在阳光中生长着什么。它埋在地深处的根在向什么地方延伸。死亡以后的事情,我们不知道。
13、不管多大的风,刮平一道田埂也得一百年工夫;人用日扔掉的一只瓷碗,在土中埋三千年仍纹丝不变;而一根扎入土地的钢筋,带给土地的将是永久的刺痛。几乎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消磨掉它。 除了时间。 时间本身也不是无限的。 所谓永恒,就是消磨一件事物的时间完了,但这件事物还在。 时间再没有时间。
14、人们总喜欢把自己依赖在强大的社会身上,耗费毕生精力向社会索取。而忘记了营造自己的小世界,小环境。其实,得到幸福和满足是非常容易的事情,只要你花一会儿时间,探净窗玻璃上的尘土,你就会得到一屋子的明娓阳光,享受很多天的心情舒畅;只要稍动点手。填平回家路上的那个小坑,整个一年甚至几年你都会平平安安到家,再不会栽跟头,
15、其实这些活物,都是从人的灵魂里跑出来的。上帝没让它们走远,永远和人呆在一起,让人从这些动物身上看清自己。
16、而人的灵魂中,其实还有一大群惊世的巨兽被禁锢着,如藏龙如伏虎。它们从未像狗一样咬脱锁链,跑出人的心宅肺院。偶尔跑出来,也会被人当疯狗打了,消灭了。
17、我想,即使我不能把举目无亲的城市认作故土,也至少应该把借住的这闺房子当成家,生活再匆忙,工作再辛苦,一天也要挤出点时间来,不慌不忙地做顿饭,生活中也许有许多不如意,但我可以做一顿如意的饭菜--为自已。也许我无法改变命运,但随时改善一下生活,总是可以的,只要一顿好饭,一句好话,一个美好的想法便可完全改变人的心情,这件简单易做的事,唾手可得的幸福我都不知道去做,还追求什么大幸福呢?
刘亮程:父亲
我们家搬进这个院子的第二年,家里的重活开始逐渐落到我们兄弟几个身上,父亲过早地显出了老相,背稍重点的东西便显得很吃力,嘴里不时嘟囔一句:我都50岁的人了,还出这么大力气。
他觉得自己早该闲坐到墙根晒太阳了。
母亲却认为他是装的。他看上去那么高大壮实,一只胳膊上的劲,比我们浑身的劲都大得多。一次他发脾气,一只手一拨,老三就飞出去3米。我见他发过两次火,都是对着老三、老四。我和大哥不怎么怕他,时常不听他的话。我们有自己的想法。我们一到这个家,他便把一切权力交给了母亲。家里买什么不买什么,都是母亲说了算。他看上去只是个干活的人,和我们一起起早贪黑。每天下地都是他赶车,坐在辕木上,很少挥鞭子。他嫌我们赶不好,只会用鞭子打牛,跑起来平路颠路不分。他试着让我赶过几次车。往前走叫“呔球”。往左拐叫“嗷”。往右拐叫“唷”。往后退叫“缩”。我一慌就叫反。一次右边有个土疙瘩,应该喊“嗷”让牛向左拐绕过去。我却喊成“唷”。牛愣了一下,突然停住,扭头看着我。我一下不好意思,“嗷、嗷”了好几声。
我一个人赶车时就没这么紧张。其实根本用不着多操心,牛会自己往好路上走,遇到坑坎会自觉躲过。它知道车轱辘碰到疙瘩陷进坑里都会让自己多费劲。
我们在太平渠使唤老了3头牛。有一头是黑母牛,我们到这个家时它已不小岁数了,走路肉肉的,没一点脾气。父亲说它8岁了。8岁,跟我同岁,还是个孩子呢。可牛只有十几岁的寿命,活到这个年龄就得考虑卖还是宰。黑母牛给我印象最深的是那副木讷神情。鞭子抽在身上也没反应。抽急了猛走几步,鞭子一停便慢下来,缓缓悠悠地挪着步子。父亲已经适应了这个慢劲。我们不行,老想快点走到想去的地方,担心去晚了柴被人砍光草被人割光。一见飞奔的马车牛车擦身而过,便禁不住抡起鞭子,“呔球、呔球”地叫喊一阵。可是没用,鞭子抽在它身上就像抽在地上一样,只腾起一股白土。黑母牛身上纵纵横横地爬满了鞭痕。我们打它时一点都不心疼。我们似乎觉得,它已经不知道疼,再多抽几鞭就像往柴垛上多撂几把柴一样地无所谓了。它干的最重的活就是拉柴禾,来回几十公里。遇到上坡和难走的路,我们也会帮着拉,肩上套根绳子,身体前倾着,那时牛会格外用力,我们和牛,就像一对兄弟。实在拉不动时,牛便伸长脖力,晃着头,哞哞地叫几声,那神情就像父亲背一麻()袋重东西,边喘着气边埋怨:我都快50岁的人了,还出这么大力气。
父亲一生气就嘟囔个不停。我们经常惹他生气。他说东,我们说西。有一段时间我们故意和他对着干,他生了气就跟母亲嘟囔,母亲因此也生气。在这个院子里我们有过一段很不愉快的日子。后来我们渐渐地长大懂事了,但父亲也渐渐地老了。
我一直觉得我不太了解父亲,对这个和我们生活在一起叫他作父亲的男人,我有一种难言的陌生。他会说书,讲故事,在那些冬天的长夜里,我们围着他听。母亲在油灯旁纳鞋底。听着那些陌生的故事,感觉很远处的天,一片一片地亮了。我不知道父亲在这个家里过得快乐不快乐,幸福不幸福。他把我们一家人接进这个院子后悔吗?现在他和母亲还有我最小的妹妹和妹夫一起住在沙湾县城。早几年他喜欢抽烟,吃晚饭时喝两盅酒。他从不多喝,再热闹的酒桌上也是喝两盅便早早离开。我去看他时,常带点烟和酒。他打开烟盒,自己叼一根,又递给我一根烟---许多年前他第一次递给我烟时也是这个动作,手臂半曲着,伸一下又缩一下,脸上堆着不自然的笑,我不知所措。现在他已经戒烟,酒也喝得更少了。我不知道该给他带去些什么。每次回去我都在他身边,默默地坐一会儿。依旧没什么要说的话。他偶尔问一句我的生活和工作,就像许多年前我拉柴回到家,他问一句“牛拴好了吗?”我答一句,又是长时间的沉默。
刘亮程:鸟叫
我听到过一只鸟在半夜的叫声。
我睡在牛圈棚顶的草垛上。整个夏天我们都往牛圈棚顶上垛干草,草垛高出房顶和树梢。那是牛羊一个冬天的食草。整个冬天,圈棚上的草会一天天减少。到了春天,草芽初露,牛羊出圈遍野里追青逐绿,棚上的干草便所剩无几,露出粗细歪直的梁柱来,那时候上棚,不小心就会一脚踩空,掉进牛圈里。
而在夏末秋初的闷热夜晚,草棚顶上是绝好的凉快处,从夜空吹下来的风,丝丝缕缕,轻拂着草垛顶部。这个季节的风吹刮在高空里,可以看到云堆飘移,却不见树叶摇动。
那些夜晚我很少睡在房子里。有时铺一些草睡在地头看苞谷。有时垫一个褥子躺在院子里的牛车上,旁边堆着新收回来的苞谷或棉花。更多的时候我躺在草垛上,胡乱地想着些事情便睡着了。醒来不知是哪一天早晨,家里发生了一些事,一只鸡不见了,两片树叶黄落到窗台上,堆在院子里的苞谷棒子少了几根,又好像一根没少;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切都和往日一模一样,一家人吃饭,收拾院子,套车,扛农具下地......天黑后我依旧爬上草垛,胡乱地想着些事情然后睡觉。
那个晚上我不是让鸟叫醒的。我刚好在那个时候,睡醒了。天有点凉。我往身上加了些草。
这时一只鸟叫了。
“呱”
独独的一声。停了片刻,又“呱”的一声。是一只很大的鸟,声音粗哑,却很有穿透力。有点像我外爷的声音。停了会儿,又“呱”、“呱”两声。
整个村子静静的、黑黑的,只有一只鸟在叫。
我有点怕,从没听过这样大声的鸟叫。
鸟声在村南边隔着三四幢房子的地方,那儿有一棵大榆树,还有一小片白杨树。我侧过头看见那片黑糊糊的树梢像隆起的一块平地,似乎上面可以走人。
过了一阵,鸟叫又突然从西边响起,离得很近,听声音好像就在斜对面韩三家的房顶上。鸟叫的时候,整个村子回荡着鸟声,不叫时便啥声音都没有了,连空气都没有了。
我在第七声鸟叫之后,悄悄地爬下草垛。我不敢再听下一声,好像每一声鸟叫都刺进我的身体里,浑身的每块肉每根骨头都被鸟叫惊醒。我更担心鸟飞过来落到草垛上。
我顺着草垛轻轻滑落到棚沿上,抱着一根伸出来的椽头吊了下来。在草垛顶上坐起身的那一瞬,我突然看见我们家的房顶,觉得那么远,那么陌生,黑黑地摆在眼底下,那截烟囱,横堆在上面的那些木头,模模糊糊的,像是梦里的一个场景。
这就是我的家吗?是我必需要记住的---哪一天我像鸟一样飞回来,一眼就能认出的我们家朝天仰着的---那个面容吗?在这个屋顶下面的大土炕上,此刻睡着我的后父、母亲、大哥、三个弟弟和两个小妹。他们都睡着了,肩挨肩地睡着了。只有我在高处看着黑黑的这幢房子。
我走过圈棚前面的场地时,栓在柱子上的牛望了我一眼,它应该听到了鸟叫。或许没有。它只是睁着眼睡觉。我正好从它眼睛前面走过,看见它的眼珠亮了一下,像很远的一点星光。我顺着墙根摸到门边上,推了一下门,没推动,门从里面顶住了,又用力推了一下,顶门的木棍往后滑了一下,门开了条缝,我伸手进去,取开顶门棍,侧身进屋,又把门顶住。
房子里什么也看不见,却什么都清清楚楚。我轻脚绕开水缸、炕边上的炉子,甚至连脱了一地的鞋都没踩着一只,沿着炕沿摸过去,摸到*墙的桌子,摸到了最里头了。我脱掉衣服,在顶西边的炕角上悄悄睡下。
这时鸟又叫了一声。像从我们屋前的树上叫的,声音刺破窗户,整个地撞进屋子里。我赶紧蒙住头。
没有一个人被惊醒。
之后鸟再没叫,可能飞走了。过了好大一阵,我掀开蒙在头上的被子,房子里突然亮了一些。月亮出来了,月光透过窗户斜照进来。我侧过身,清晰地看见枕在炕沿上的一排人头。有的侧着,有的仰着,全都熟睡着。
我突然孤独害怕起来,觉得我不认识他们。
第二天中午,我说,昨晚上一只鸟叫得声音很大,像我外爷的声音一样大,太吓人了。家里人都望着我。一家人的嘴忙着嚼东西,没人吭声。只有母亲说了句:你又做梦了吧。我说不是梦,我确实听见了,鸟总共叫了8声。最后飞走了。我没有把话说出来,只是端着碗发呆。
不知太平渠还有谁在那个晚上听到鸟叫了。
那只是一只鸟的叫声。我想。那只鸟或许睡不着,独自在黑暗的天空中漫飞,后来飞到太平渠上空,叫了几声。
它把孤独和寂寞叫出来了。我一声没吭。
更多的鸟在更多的地方,在树上,在屋顶,在天空下,它们不住地叫。尽管鸟不住地叫,听到鸟叫的人,还是极少的。鸟叫的时候,有人在睡觉,有人不在了,有人在听人说话......很少有人停下来专心听一只鸟叫。人不懂鸟在叫什么。那年秋天,鸟在天空聚会,黑压压一片,不知有几千几万只。鸟群的影子遮挡住阳光,整个村子笼罩在阴暗中。鸟粪像雨点一样洒落下来,打在人的脸上、身上,打在树木和屋顶上。到处是斑斑驳驳的白点。人有些慌了,以为要出啥事。许多人聚到一起,胡乱地猜测着。后来全村人聚到一起,谁也不敢单独呆在家里。鸟在天上乱叫,人在地下胡说。谁也听不懂谁。几乎所有的鸟都在叫,听上去各叫各的,一片混乱,不像在商量什么、决定什么,倒像在吵群架,乱糟糟的,从没有停住嘴,听一只鸟独叫。人正好相反,一个人说话时,其他人都住嘴听着,大家都以为这个人知道鸟为啥聚会。这个人站在一个土疙瘩上,把手一挥,像刚从天上飞下来似的,其他人愈加安静了。这个人清清嗓子,开始说话。他的话语杂在鸟叫中,才听还像人声,过一会儿像是鸟叫了。其他人“轰”地一声开始乱吵,像鸟一样各叫各地起来。天地间混杂着鸟语人声。
这样持续了约摸一小时,鸟群散去,阳光重又照进村子。人抬头看天,一只鸟也没有了。鸟不知散落到了哪里,天空腾空了。人看了半天,看见一只鸟从西边天空孤孤地飞过来,在刚才鸟群盘旋的地方转了几圈,叫了几声,又朝西边飞走了。
可能是只来迟了没赶上聚会的鸟。
还有一次,一群乌鸦聚到村东头开会,至少有几十只,大部分落在路边的老榆树上,树上落不下的,黑黑地站在地上,埂子上,和路上。人都知道乌鸦一开会,村里就会死人,但谁都不知道谁家人会死。整个西边的村庄空掉了,人都拥到了村东边,人和乌鸦离得很近,顶多有一条马路宽的距离。那边,乌鸦黑乎乎地站了一树一地;这边,人群黑压压地站了一渠一路。乌鸦呱呱地乱叫,人群一声不吭,像极有教养的旁听者,似乎要从乌鸦聚会中听到有关自家的秘密和内容。
只有王占从人群中走出来,举着个枝条,喊叫着朝乌鸦群走过去。老榆树旁是他家的麦地。他怕乌鸦踩坏麦子。他挥着枝条边走边“啊啊”地喊,听上去像另一只乌鸦在叫,都快走到跟前了,却没一只乌鸦飞起来,好像乌鸦没看见似的。王占害怕了,树条举在手里,愣愣地站了半天,掉头跑回到人群里。
正在这时,“咔嚓”一声,老榆树的一个横枝被压断了,几百只乌鸦齐齐摔下来,机灵点的掉到半空飞起来,更多的掉在地上,或在半空乌鸦碰着乌鸦,惹得人群一阵哄笑。还有一只摔断了翅膀,鸦群飞走后那只乌鸦孤零零地站在树下,望望天空,又望望人群。
全村人朝那只乌()鸦围了过去。
那年村里没有死人。那棵老榆树死掉了。乌鸦飞走后树上光秃秃的,所有树叶都被乌鸦踏落了。第二年春天,也没再长出叶子。
“你听见那天晚上有只鸟叫了?是只很大的鸟,一共叫了八声。”以后很长时间,我都想找到一个在那天晚上听到鸟叫的人。我问过住在村南头的王成礼和孟二。还问了韩三。第七声鸟叫就是从韩三家房顶上传来的,他应该能听见。如果太平渠真的没人听见,那只鸟就是叫给我一个人听的。我想。
我最终没有找到另一个听见鸟叫的人。以后许多年,我忙于长大自己,已经淡忘了那只鸟的事。它像童年经历的许多事情一样被推远了。可是,在我快40岁的时候,不知怎的,又突然想起那几声鸟叫来。有时我会情不自禁地张几下嘴,想叫出那种声音,又觉得那不是鸟叫。也许我记错了。也许,只是一个梦,根本没有那个夜晚,没有草垛上独睡的我,没有那几声鸟叫。也许,那是我外爷的声音,他寂寞了,在夜里喊叫几声。我很小的时候,外爷粗大的声音常从高处撞下来,我常常被吓住,仰起头,看见外爷宽大的胸脯和满是胡子的大下巴,有时他会塞一个糖给我,有时会再大喊一声,撵我们走开,到别处玩去!外爷极爱干净,怕我们弄脏他的房子,我们一走开他便拿起扫把扫地。
现在,这一切了无凭据。那个牛圈不在了。高出树梢屋顶的那垛草早被牛吃掉,圈棚倒塌,曾经把一个人举到高处的那些东西消失了。再没有人从这个高度,经历他所经历的一切。
刘亮程作品_刘亮程散文刘亮程经典语录刘亮程:远离村人刘亮程:蚂蚁
我们家屋子里有两窝蚂蚁。一窝是小黑蚂蚁,住在厨房锅头旁的地下;一窝大黄蚂蚁住在靠炕沿的东墙根。蚂蚁怕冷,所以把洞筑在暖和处,紧挨着土炕和炉子,我们做饭烧炕时,顺便把蚂蚁窝也煨热了。
小黑蚂蚁不咬人,偶尔爬到人身上,好一阵才觉出一点点痒。大黄蚂蚁也不咬人,但我不太喜欢,它们到处乱跑,且跑得飞快,让人不放心;不像小黑蚂蚁,出来排着整整齐齐的队,要到哪儿就径直到哪儿。大黄蚂蚁也排队,但队形乱糟糟,好像它们的头儿管得不严,好像每只蚂蚁都有自己的想法。
有一年春天,我想把这窝黄蚂蚁赶走。我想了一个绝好的办法。那时蚂蚁已经把屋内的洞口封住,打开墙外的洞口,在外面活动了。我端了半盆麸皮,从我们家东墙根的蚂蚁洞口处,一点一点往前撒,撒在地上的麸皮像一根细细的黄线绕过林带、柴垛,穿过一片长着矮草的平地,再翻过一个坑(李家盖房子时挖的),一直伸到李家西墙根。我把撒剩的小半盆麸皮全倒在李家墙根,上面撒一把土盖住。然后一趟子跑回来,观察蚂蚁的动静。
先是一只在洞口处闲游的蚂蚁发现了麸皮,咬住一块啃了一下,扔下又咬另一块。当它发现有好多麸皮后,突然转身朝洞口跑去。我发现它在洞口处停顿了一下,好像探头朝洞口里喊了一声,里面好像没听见,它一头钻进去。不到两秒钟,大批蚂蚁像一股黄黑泉水涌了出来。
蚂蚁出洞后,一部分忙着往洞里搬近处的麸皮,一部分顺着我撒的线往前跑。有一个先头兵,速度非常快,跑一截子,对一粒麸皮咬一口,扔下再往前跑,好像给后面的蚂蚁做记号。我一直跟着这只蚂蚁绕过林带、柴垛,穿过那片长草的平地,再翻过那个坑,到了李家西墙根。蚂蚁发现墙根的一大堆麸皮后,几乎疯狂。它抬起两个前肢,高举着跳了几个蹦子,肯定还喊出了什么,但我听不见。跑了那么远的路,似乎一点不累,它飞快地绕麸皮堆转了一圈,又爬到堆顶上。往上爬时还踩翻一块麸皮,栽了一跟头,但它很快翻过身来。它向这边跑几步,又朝那边跑几步,看样子像是在伸长脖子量这堆麸皮到底有多大体积。
做完这一切,它连滚带爬从麸皮堆上下来,沿来路飞快地往回跑。没跑多远,碰到两只随后赶来的蚂蚁,见面一碰头,一只立马转头往回跑,另一只朝麸皮堆的方向跑去。往回跑的刚绕过柴垛,大批蚂蚁已沿这条线源源不断赶来了,仍看见有往回飞跑的。只是我已经分不清刚才发现麸皮堆的那只这会儿跑到哪儿去了。我返回到蚂蚁洞口时,看见一股更粗的黄黑泉水正从洞口涌出来,沿我撒的那一溜黄色麸皮浩浩荡荡地朝李家墙根奔流而去。
我转身进屋拿了把铁锨。当我觉得洞里的蚂蚁已出来得差不多,大部分蚂蚁已经绕过柴垛快走到李家墙根了,我便果断地动手,在蚂蚁的来路上挖了一个1米多长、20厘米宽的深槽子。我刚挖好,一大群嘴里衔着麸皮的蚂蚁已翻过那个大坑涌到眼前,看见断了路都慌乱起来。有几个,像试探着要跳过来,结果掉进沟里,摔得好一阵子才爬起来,叼起麸皮又要沿沟壁爬上来,那是不可能的,我挖的沟槽下边宽上边窄,蚂蚁爬不了多高就会掉下去。
而在另一边,迟缓赶来的小部分蚂蚁也赶到沟沿上,两伙蚂蚁隔着沟相互挥手,跳蹦子。
怎么啦?
怎么回事?
我好像听见它们喊叫。
我知道蚂蚁是聪明的昆虫,慌乱一阵后就会自动安静下来,处理好遇到的麻烦事。以它们的聪明,肯定会想到在这堆麸皮下面重打一个洞,筑一个新窝,窝里造一个能盛下这堆麸皮的大粮仓。因为回去的路已经断了,况且家又那么远,回家的时间足够建一个新家了。就像我们村有几户人,在野地打了粮食,懒得拉回来,就盖一间房子,住下来就地吃掉。李家墙根的地不太硬,打起洞来也不费劲。
蚂蚁如果这样做我就成功了。
我已经看见了一部分蚂蚁叼着麸皮回到李家墙根,好像商量着按我的思路行动了。
这时天不知不觉黑了()。我才发现自己跟这窝蚂蚁耗了大半天了。我已经看不清地上的蚂蚁。况且,李家老二早就开始怀疑我,不住地朝这边望。他不清楚我在干什么。但他知道我不会干好事。我咳嗽了两声,装得啥事没有,踢着地上的草,绕过柴垛回到院子。
第二天,一大早我跑出来,发现那堆麸皮不见了,一粒也没有了。从李家墙根开始,一条细细的、踩得光光的蚂蚁路,穿过大土坑,通到我挖的沟槽边,沿沟边向北伸了1米多,到没沟的地方,又从对面折回来,再穿过草滩、绕过柴垛和林带,一直通到我们家墙根的蚂蚁洞口。
一只蚂蚁都没看见。
――选自《一个人的村庄》
刘亮程的经典语录
1、一场风到底能有多远?
2、人无法忍受人的荒芜。
3、夜再黑,夜空是晴朗的。
4、梦把天空顶高,让土地更辽阔。
5、会有一天,再也没有相信过去。
6、在无路之地举步,人即是歧途。
7、我们活着是因为还没有资格去死。
8、马越老,骨头里就越能熬出东西。
9、生命本身有一个冬天,它已经来临。
10、马的力气穿透多少年,终于变得微弱和黯然。
11、人虽非草木,家确是根,把人牢牢拴在一处。
12、我们用心理解不了的东西,就这样用胃消化掉了。
13、人最大的毛病是,爱以自己的习好度量其他事物。
14、人心中都有自己的早晨,时候到了人会自己醒来。
15、雪落在那些年雪落过的地方,我已经不注意它们了。
16、当所有的日子,倾巢而出在路上飞行,我开门等夜。
17、每条路都有一个明确的去处,而我是个漫无目的的人。
18、到了七十岁丧事变成喜事,对死亡的庆典像一场婚礼。
19、狗本是看家守院的,更多的时候却连自己都看守不住。
20、相对而言,未来是安静的。像一片没被鸡叫唤醒的天空。
21、一辈子进一扇门,睡一张床,在一个屋顶下御寒和纳凉。
22、每个人都在自己的生命中,孤独地过冬。我们帮不了谁。
23、我走的时候,还不知道曾经的生活有一天,会需要证明。
24、脚印像树叶一片一片向远处飘,一路踩起尘土,掩埋行踪。
25、我的亲人们说我是个很冷的人,不是的,我把仅有的温暖全给了你们。
26、一个看清了一生事业的人,总是在笼罩众人的黑暗中单独地开始了行动。
27、隔着多少个季节,今夜的我,围抱火炉,再也暖不热那个遥远冬天的我。
28、明知你路途遥远,明知你很累,却送一块石头给你,是我不想让你走吗。
29、我准备了许多柴禾,是准备给这个冬天的。我才三十岁,肯定能走过冬天。
30、我们不能完全窥见自己的梦,那是和我们同行的一种生活,只能被沉睡窥见。
31、在那时候,那些东西不转身就正面背面都领受到了月光,我不回头就看见了过往。
32、况且,一个人要活的真实就难免不把别人的一生当一场戏。看不见的岁月是可怕的。
33、落在一个人一生中的雪,我们不能全部看见。每个人都在自己的生命中,孤独地过冬。
34、如果我还有什么剩下要做的事情,那就是一棵草的事情,一粒虫的事情,一片云的事情。
35、冬天,有多少人放下一年的事情,像我一样用自己那只冰手,从头到尾地抚摸自己的一生。
36、我知道这一时刻之外,我其余的岁月,我的亲人们的岁月,远在屋外的大雪中,被寒风吹彻。
37、每个人最后都是独自面对剩下的寂寞和恐惧,无论在人群中还是在荒野上。那是他一个人的。
38、我活得太严肃,呆板的脸似乎对生存已经麻木,忘了对一朵花微笑,为一片新叶欢欣和激动。
39、我们是一根缰绳两头的动物,说不上谁牵着谁。时常脚印和蹄印是一道的,最终却走不到一起。
40、生活已彻底攻破了我的第一道门,一切东西都逼到了眼前。现在,我只有躲在唯一的一道门后面。
41、人心中,深处的脆弱和快意,就象在黑夜里突然升起的烟花,放出最绚烂的光亮,却映照出最寂寞的灵魂。
42、我的喉管里埋着一千匹马的嘶鸣,四肢涌动着一万只马蹄的奔腾声。而我,只是低下头,轻轻叹息了一声。
43、多少年后我才知道,我们真正要找的,再也找不回来的,是此时此刻的全部生活。它消失了,又正在被遗忘。
44、有一股寒风,从我自以为火热温暖的从未被寒冷侵入的内心深处阵阵袭来时,我才发现穿再厚的棉衣也没用了。
45、一年一年地听着虫鸣,使我感到了小虫子的永恒。而我,正在世上苦度最后的几十个春秋。面朝黄土,没有叫声。
46、树木不像人,在一个地方吃了亏下次会躲开。树仅有一条向上的生路。我东走西走,可能越走越远,再回不到这一步。
47、如果再有一次机会重生,让我在一根木头旁呆二十年,我同样会知道世间的一切道理。这里的每一件事物都蕴含了全部。
48、有一种粮食在人生的远路上,默默黄熟,摇落在地。我们很少能被它滋养。我们徒劳的脚,往往朝着它的反方向,奔波不已。
49、死亡是我最后的情人,在我刚出生时,她便向我张开了臂膀。最后她拥抱住的,将是我一生的快乐、幸福,还有惊恐、无助。
50、我这人天生嘴叼,妻子常说我是天底下最难侍候的男人。不过,她并没侍候过其他男人,怎么能猜测天底下还有好侍候的男人呢。
51、如果我真的死了,像《兰经》中说的那样,我会坐在一颗闪亮的星宿上,远远地望着我生活过的地方,望着我在尘土中劳忙的亲人。
52、人没有草木那样深的根,无法知道土深处的事情。人埋在自己的事情里,埋得暗无天日。人把一件件事情干完,干好,人就渐渐出来了。
53、我围抱着火炉,烤热漫长一生的一个时刻。我知道这一时刻之外,我其余的岁月,我的亲人们的岁月,远在屋外的大雪中,被寒风吹彻。
54、一个人的岁月若是如荒野般敞开,他便不能关顾自己,落在一个人一生中的雪,我们不能全部看见,每个人都在自己的生命中,孤独地过冬。
55、一个听烦市嚣的人,躺在田野上听听虫鸣该是多么幸福。大地的音乐会永无休止。而有谁知道这些永恒之音中的每个音符是多么的仓促和短暂。
56、死亡会让人想起最根本的事情来,比如归葬,就是游子对故土最后的感激。人一生都在索取,只有死亡来临,才想到用自己的身体去喂养故土。
57、还是远在冬天的另一个地方,纷纷扬扬的雪,都会落在我正经历的一段岁月里。当一个人的岁月像荒野一样敞开时,他便再也无法照管好自己。
58、让那些草木再繁茂一次、葱郁一次已经不可能,即使给它和以前一样的阳光、雨水和养分,和以前一样的无人践扰的生存环境——它们的根毁掉了。
59、那样的花开,也许不应该让人看见的。尤其不应该让女人看见,女人看见了会伤心。每个女人的内心都是一个春天的夏尔希里。花开正酣时,没人看见。
60、不管我们年轻时怎样不听话,违背母语父令。最终还是回到父亲母亲的声音中,用你们的话语表达我们自以为全新的人生、做着父母语言中的所有事情。
61、在马的骨架旁,除了干枯的像骨头一样的胡杨树干,我没有找到骑手的半根骨头。骑手总会想办法埋掉自己,无论是深埋黄土还是远埋在草莽和人群中。
62、许多年之后你再看,骑快马飞奔的人和坐在牛背上慢悠悠赶路的人,一样老态龙钟回到村庄里,他们衰老的速度是一样的。时间才不管谁跑得多快多慢呢。
63、很多年前,我们都在的时候,我们开始了等候。那时我们似乎已经知道,日后能够等候我们的,依旧是静坐在那些永远一样的黄昏里,一动不动的我们自己。
64、经过许多个冬天之后,我才渐渐明白自己再躲不过雪,无论我残缩在屋子里,还是远在冬天的另一个地方,纷纷扬扬的雪,都会落在我正经历的一段岁月里。
65、许多年后有一股寒风,从我自以为火热温暖的从未被寒冷侵入的内心深处阵阵袭来时,我才发现穿再厚的棉衣也没用了。生命本身有一个冬天,它已经来临。
66、现在,谁还能说出一棵草、一根木头的.全部真实。谁会看见一场一场的风吹旧墙、刮破院门,穿过一个人慢慢松开的骨缝,把所有所有的风声留在他的一生中。
67、每年下雪之前,都会发现有一两件顾不上干完的事而被搁一个冬天。冬天,有多少人放下一年的事情,像我一样用自己那只冰手,从头到尾地抚摸自己的一生。
68、人是不可以敷衍自己的,这顿没吃饱就是没吃饱,不可能下一顿多吃点就能补偿。没吃饱的这顿饭将作为一种欠缺空在一生里,命运迟早会抓住这个薄弱环节击败我。
69、干了错事的人,总想通过另一件错事补回损失。这样下去只会错上加错一次次把错垛得跟草垛似的高高显显。直到有一天,这些错突然全变成了对,这个人便大丰收了。
70、从那个夜晚我懂得了隐藏温暖——在凛冽的寒风中,身体中那点温暖节俭地用于此后多年的爱情和生活。我的亲人说我是个很冷的人,不是的,我把仅有的温暖全给了你们。
71、我从他们的话语中知道,有好多个我已经在远处。我正像一朵蒲公英慢慢散开。我害怕地抱紧自己。我被“你长大了去干什么”这句话吓住了,以后再没有长大。长大的只是那些大人。
72、一个人老的时候,是那么渴望春天来临。尽管春天来了她没有一片要抽芽的叶子,没有半瓣要开放的花朵。春天只是来到大地上,来到别人的生命中。但她还是渴望春天,她害怕寒冷。
73、我以为生活会这样不变地过下去,他们下地干活,我在村子里逛。长大是别人的事,跟我没关系。那么多人长大了,又不缺少大人,为啥让所有人都长大,去干活。留一个没长大的人,不行吗?
74、家里买什么不买什么,都是母亲说了算。他看上去只是个干活的人,和我们一起起早贪黑。每天下地都是他赶车,坐在辕木上,很少挥鞭子。他嫌我们赶不好,只会用鞭子打牛,跑起来平路颠路不分。
75、在儿子成年后,父母的后事便成了时时要面对的一件事,父母在准备,儿女们也在准备,用很多年、很多个早晨和黄昏,相互厮守,等待一个迟早会来的时辰,它来了,我们会痛苦,伤心流泪,等待的日子全是幸福。
76、人们时常埋怨生活,埋怨社会,甚至时代。总认为是这些大环境造成了自己多舛的命运。其实,生活中那些常被忽视的微小东西对人的作用才是最巨大的。也许正是它们影响了你,造就或毁掉了你,而你却从不知道。
77、经过许多个冬天之后,我才渐渐明白自己再躲不过雪,无论我蜷缩在屋子里,还是远在冬天的另一个地方,纷纷扬扬的雪,都会落在我正经历的一段岁月里。当一个人的岁月像荒野一样敞开时,他便无法照管好自己。
78、当你十五岁或二十岁的时候,那些三十岁、五十岁、七十岁的人便展示了你的全部未来。而当你八十岁时,那些四十岁、二十岁、十岁的人们又演绎着你的全部过去。你不可能活出另一种样子——比他们更好或更差劲。
79、我只是耐心地守候过一只小虫子的临终时光,在永无停息的生命喧哗中,我看到因为死了一只小虫儿从此寂寞的这片土地。别的虫子在叫。别的鸟在飞。大地一片片明媚复苏时,在一只小虫子的全部感知里,大地暗淡下来。
80、如果我们要求不高,一片叶子下安置一生的日子。花粉佐餐,露水茶饮,左邻一只叫做花姑娘的甲壳虫,右邻两只忙忙碌碌的褐黄蚂蚁。这样的秋天,各种粮食的香味弥散在空气里,粥一样浓稠的西北风,喝一口就饱了肚子。
81、其实人的一生也像一株庄稼,熟透了也就死了。一代又一代人熟透在时间里,浩浩荡荡,无边无际。谁又是最后的收获者呢?谁目睹了生命的大荒芜——这个孤独的收获者,在时间深处的无边金黄中,农夫一样,挥舞着镰刀。
82、我想,即使我不能把举目无亲的城市认作故土,也至少应该把借住的这间房子当成家,生活再匆忙,工作再辛苦,一天也要挤出点时间来,不慌不忙地做顿饭,生活中也许有许多不如意,但我可以做一顿如意的饭菜——为自已。
83、我沿那条布满阴影的村巷奔跑时,追赶我的只是一场漆黑的大风。让我从村东游逛到村西,只是和我一样慢悠悠移动的闲淡光阴。我偶尔抬起头,只为云朵和鸟群。我身体里的阵阵激动,是远胜于这个村庄的——另一个村庄的马嘶驴鸣。
84、你知道吗,驴眼睛看人最真实,它不小看人,也不会看大。只斜眼看人。鸡看人分七八截子,一眼一眼地看上去,脑子里才有个全人的影像。而且,鸡没记性,看一眼忘一眼。鸡主要看人手里有没有撒给它的苞谷,它不关心人脖子上面长啥样子。
85、在一个家里,儿子守着父亲老去,就像父亲看着儿子长大成人。这个过程中儿子慢慢懂得老是怎么回事。父亲在前面趟路。父亲离开后儿子会知道自己四十岁时该做什么,五十岁、六十岁时要考虑什么,到了七八十岁,该放下什么,去着手操劳什么。
86、一个人走过一些年月后就会发现,所谓的道路不过是一种摆设,供那些在大地上瞎兜圈子的人们玩耍的游戏。它从来都偏离真正的目的。不信去问问那些永远匆匆忙忙走在路上的人,他们走到自己的归宿了吗,没有。否则他们不会没完没了地在路上转悠。
87、事实上随便一件小事都能消磨掉人的一辈子,随便一片树叶落下来都能盖掉人的一辈子。在我们看不见的角角落落里,我们找不到的那些人,正面对着这样那样的一两件小事,不知不觉地过去了一辈子。连抬头看一眼天的时间都没有,更别说地久天长地想念一个人。
88、一年后,我才能勉强地叫出父亲。父亲一生气就嘟囔个不停。我们经常惹他生气。她说东,我们朝西。有一段时间我们故意和他对着干,他生了气跟母亲嘟囔,母亲因此也生气。在这个院子里我们有过一段很不愉快的日子。后来我们渐渐长大懂事,父亲也渐渐老了。
89、我记住了太多的牲畜和其他东西,记住很少一些人,他们远远地躲在那些事物的后面——人跟在一车草后面,蹲在半堵墙后面,随着尘土飞扬的一群牛后面,站在金黄一片的麦田那边,出现又消失,隐隐约约,很少有人走到跟前,像一只鸡,一只狗那样近地让我看清和认识他们。
90、多少年后当眼前的一切成为结局,时间改变了我,改变了村里的一切。整个老掉的一代人,坐在黄昏里感叹岁月流逝、沧桑巨变。没人知道有些东西是被我改变的。在时间经过这个小村庄的时候,我帮了时间的忙,让该变的一切都有了变迁。我老的时候,我会说:我是在时光中老的。
91、一个人心中的家,并不仅仅是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而是长年累月在这间房子里度过的生活。尽管这房子低矮陈旧,清贫如洗,但堆满房子角角落落的那些黄金般珍贵的生活情节,只有你和你的家人共拥共享,别人是无法看到的。走进这间房子,你就会马上意识到:到家了。即使离乡多年,再次转世回来,你也不会忘记回这个家的路。
刘亮程:远离村人
我每天的事:早晨起来望一眼麦垛。总共五大垛,一溜排开。整个白天可以不管它们。到了下午,天黑之前,再朝四野里望一望,看有无可疑的东西朝这边移动。
这片大野隐藏着许多东西。一个人,五垛麦子,也是其中的隐匿者,谁也不愿让谁发现。即使是树,也都蹲着长,躯干一曲再曲,枝桠匐着地伸展;我从没在荒野上看见一棵像杨树一样高扬着头、招摇而长的植物。有一种东西压着万物的头,也压抑着我。
有几个下午我注意到西边的荒野中有一个黑影。在不断地变大。我看不清那是什么东西,它孤独地蹲在那里;让我几个晚上没睡好觉。若有个东西在你身旁越变越小最后消失了,你或许一点不会在意。有个东西在你身边突然大起来,变得巨大无比,你便会感到惊慌和恐惧。
早晨天刚亮我便爬起来,看见那个黑影又长大了一些。再看麦垛,似乎一夜间矮了许多。我有点担心,扛着锨小心翼翼地走过去,穿过麦地走了一阵,才看清楚,是一棵树。一棵枯死的老树突然长出许多枝条和叶子。我围着树转了一圈。许多叶子是昨晚上才长出来的,我能感觉到它的枝枝叶叶还在长,而且会长得更加蓬蓬勃勃。我想这棵老树的某一条根,一定扎到了土地深处的一个旺水层。
能让一棵树长得粗壮兴旺的地方,也一定会让一个人活得像模像样。往回走时,我暗暗记住了这个地方。那时,我刚刚开始模糊地意识到,我已经放任自己像植物一样去随意生长。我的胳膊太细,腿也不粗,胆子也不大,需要长的东西很多。多少年来我似乎忘记了生长。
随着剩下的活儿一点一点地干完,莫名的空虚感开始笼罩着草棚,活儿干完了,镰刀和铁锨扔到一边。孤单成了一件事情。寂寞和恐惧成了一件大事情。
我第一次感到自己是一个,而它们--成群的、连片的、成堆的对着我。我的群落在几十里外的太平渠村里。此时此刻,我的村民帮不了我,朋友和亲人帮不了我。
我的寂寞和恐惧从村里带来的。
每个人最后都是独自面对剩下的寂寞和恐惧,无论在人群中还是在荒野上。那是他一个人的。
就像一粒虫、一棵草在它浩荡的群落中孤单地面对自己的那份欢乐和痛苦。其他的虫、草不知道。
一棵树枯死了,提前进入了比生更漫长的无花无叶的枯木期。其他的树还活着,枝繁叶茂。阳光照在绿叶上,也照在一棵柏树上。我们看不见一棵柏树在阳光中生长着什么。它埋在地深处的根在向什么地方延伸。死亡以后的事情,我们不知道。
一个人死了,我们把它搁过去--埋掉。
我们在坟墓旁边往()下活。活着活着,就会觉得不对劲:这条路是谁留下的。那件事谁做过了。这句话谁说过。那个女人谁爱过......
我在村人中生活了几十年,什么事都经过了,再呆下去,也不会有啥新鲜事。剩下的几十年,我想在花草中度过,在虫鸟水土中度过。我不知道这样行不行,或许村里人会把我喊回去,让我娶个女人生养孩子。让我翻地,种下一年的麦子。他们不会让我闲下来,他们必做的事情,也必然是我的事情。他们不会知道,在我心中,这些事情早就结束了。
如果我还有什么剩下要做的事情,那就是一棵草的事情,一粒虫的事情,一片云的事情。
我在野地上还有十几天时间,也可能更长。我正好远离村人,做点自己的事情。
刘亮程:正午田野
1 逃跑的粮食
小红,那片正午田野的明亮安静,一直延伸到我日渐开阔的中年人生。
成长着的庄稼,走上一段窄窄田梗。你的长裙不适合在渠沟交错的田地间步行,却适合与草和庄稼粘惹亲近。
一村庄人在睡午觉。大片大片的庄稼们,扔给正午灼热的太阳。
我们说笑着走去时,是否惊扰了那一大片玉米的静静生长。你快乐的欢笑会不会,使早过花期的草木,丢下正结着的种子,返身重蹈含苞吐蕊的花开之路。
我听人说玉米是怕受惊吓的作物。苞谷结籽时,听到狗叫声就会吓得停住,往长长一寸叶子,狗叫声停了再一点一点结籽。所以,到秋天掰苞谷时,我们发现有些棒子缺一排谷粒,有些缺两排。还有的捧子半截子没籽,空秃秃的,像谁遗忘的一件事。
到了七月,磨镰刀的声音会让麦子再度返青。这些种地人都知道。每年这个月份农人闭户关门,晚上不点灯,黑黑地把刀磨亮。二天一家人齐齐地来到地里,镰刀高举。麦子看见农人来了,知道再也跑不掉,就低头受割。
小红,返青是麦子逃跑的方式之一。它往回跑。其余的不会再告诉你。我要给粮食留一条后路。
庄稼地和村子其实是两块不一样的作物,它们相互收割又相互种植。长成一代人要耗费多少个季节的粮食。多少个季节的粮食在这块地里长熟时,一代人也跟着老掉了。
更多的时光里这两块作物在相互倾听。苞谷日日听着村子里的事情抽穗、扬花、长黄叶子。人夜夜耳闻庄稼的声音入梦。村里人睡觉,不管头南头北,耳朵总对着自己的庄稼地。地里有一些响动人立马侍惊醒。爬上房间顶望一阵。大喝一声。全村的狗立马齐吠。狗一吠,村子周围的庄稼都静悄悄了。
小红,我说了这么多你会不会听懂。你快乐的笑声肯定会主这块庄稼地有个好收成。它们能听懂你的声音。我也会。走完这段梗子,我希望能听懂你不说话的心。就像农人听懂一棵苞米。一地苞米的生长声,尽管我们听不见,但一定大得吓人。
你看农人在地里,很少说话。怕说漏了嘴,让作物听见。一片麦地如果听见主人说,明年这块地不种麦子了,麦地就会记在心里,刮风时使劲摇晃,摇落许多麦粒。下年不管农人种啥,它都会长出一地麦苗子。
麦子会自己种自己。
还会逃跑。种地人一辈子都扛着锨追赶粮食。打好多的埂子拦截住粮食。
挖好多渠沟陷害粮食。
捆绑粮食。碾碎粮食。
离心最近的地方盛装粮食。
粮食跑到哪就追赶到哪里。
背井离乡。携老带幼。
千里万里就为追一口粮食。
小红,有一种粮食在人生的远路上,默默黄熟,摇落在地。我们很少能被它滋养。我们徒劳的脚,往往朝着心灵的反方向,奔波不已。
说出这些并不是,我已经超越俗世的粮食。正相反,多少年来我一直,被俗世的食粮亏饿着,没有力气走向更远处。
我只是独自地怀想那片远路上的麦子,一年年地熟透黄落,再熟透黄落。我背对着它们,走进这片村庄田野里。
对我来说,能赶上这一季的苞谷长熟,已经是不错的幸福(尽管不是我的)。还有比我更幸福的那一村庄人,他们被眼看成熟的庄稼围住,稻子、苞米、葵花在他们仰面朝天的午睡里,又抽穗又长籽。
只有他们知道,念年的丰收是跑不掉了。
2、驴脑子里的事情
磨在渠沿上的一头驴,一直盯着我们走到眼前,又走过去,还盯着我们看。它吃饱了草,没有事情,看看天,眯一阵眼睛,再看几眼苞谷地,看看地边上的村子,想着大中午的,主人也不拉它回去歇凉。终于看见两个不认识的人,走出村子钻进庄稼地。驴以为是两个人偷驴来了,乘着大中午地里没人。驴的眼神中有一丝疑惑与警觉,却丝毫没有慌乱。驴眼睛跟人眼情差不多一般高,不会小看人。驴首先看见的是人的上半截身子,不像狗,一眼看见的是人的两条腿和小肚子,抬走脖子第二眼才能把人看全。鸡看人更是不像样子,至少分七八截子,一眼一眼地看上去,在脑子里才有个全人的影像,那过程就像我们读一篇小说一样。而且鸡没有记性,看一眼忘一眼,鸡主要看人手里有没有要撒给它的苞谷,它才不管你脖子上面长得啥样呢。
你知不知道那头驴脑子里在想啥事情。你说。
走出好远了那头驴还扭头看着我们。我们回头看它时,它把头转了过去。但我知道它仍能看见我们。它的眼睛长在头两边,只要它转一下眼珠子,就能看见我们正一前一后地走进苞谷地。
一道窄窄地田埂被人走成了路,从苞谷地中穿过去。刮风时两块苞米的叶子会碰到一起。这可能是两家人的苞谷。长成两种样子。这我能看出来。左边这块肯定早播种两三天,叶子比右边这片要老一些。右边这片上的肥料充足,苞谷秆壮,棒子也粗实。一家人勤快些,一家人懒,地里的草在告诉我。
我对你说,即使我离开2再回来,我仍会知道这田野上的事情。在这世界上我最相信,最让我感到踏实的就是田野。它不会长出让我不认识的东西。麦子收割了,苞谷还叶子青青长在地里。红花红到头,该一心一意结它有棱角的籽了,它的刺从今天开始越长越尖硬,让贪嘴的鸟儿嘴角流血,歪着身子咽下一粒,还不过瘾。快走出苞谷地了,我一回头望着你:你知道我脑子里在想啥好事情。你一微笑,头低下去。你的眼神中有我走不出去的一片郁郁青草,漫过身体,高过头顶。一个人走遍万水千山,最后在一棵青草下安身立命。一个念头里过了半辈子的人,也许更容易被另一个念头打动。小红,我是想说,你明白了我就无法行动下去。爱欲是件太古老的东西。连一只母鸡都明白公鸡拍一下翅膀的意思。在人的眼睛里人早已裸体。我们的衣服是穿给鼻子看的。鼻子的气是出给嘴听的。心灵躲得远远的,像荒野上一目了然的一间房子。
只有那头驴脑子里的事情,是这片大地一最后的秘密。人的话太多了,人几乎把所有能说的说了出来,真的假的,虚的实的,正的反的。人脑子里已经没有多少好听的东西。这个时候我跑到乡间是完全正确的,听听驴叫狗吠、鸡鸣牛哞,尽管我听不太懂,但我知道它们说的,全是人脑子里没有的事情。
还有你,你的欢快笑声。尽管我听懂了。
却还想再听。它是我生活中不能没有的声音。
3、一片叶子下生活
小红,这是别人的田野,有一条埂子让我们走路,一渠沟清水让你洗手濯足,没有一小块地,让我们播自己的种子,收自己的苞谷麦子。
可是,我们的要求不高,一片叶子下可以安置一生的日子,花粉佐餐、露水茶饮,左邻一只叫花姑娘的申壳虫,右邻两只忙忙碌碌的褐黄蚂蚁。在这样的秋天,各种粮食的香味弥漫在空气里,粥一样稠浓的西北风,喝一口便饱了肚子。
我会让你喜欢上这样的日子,生生世世跟我一走过下去。叶子下怀孕,叶子上面产子。我让你一次生七八个孩子。他们三两天便长大成人,到另一片叶子下过自己的日子。
我们不计划生育,只计划好用多久时间,让田野上到处是我们的孩子。
他们天生可爱懂事,我们的孩子,只接受阳光和风的教育。在露水和花粉里领受我们的全部旨意。他们向南飞、向北飞、向东飞,都回到家里。
小红,如果我们要求不高,一小洼水边,一块土下,一个浅浅的牛蹄窝里,都能安置好一生的日子,针尖小的一丝阳光便暧热身子,头发细的一丝清风,便让我们凉爽半个下午。
我们不要家具,不要床。困了你睡在我身上,我睡在一粒发芽的草籽上,梦中我们被两只手一样的蓓蕾捧起来,越举越高,醒来时就到夏天了。
扇扇双翅,我要到花花绿绿的田野中转一趟。一朵叫紫娴的花上你睡午觉,另一朵叫红媚的花儿在头顶撑着凉棚。谁也不惊动你。紫色的花粉粘满身子。红色的花粉落进睡梦里。等我转一圈回来,拍拍屁股,宝贝,快起来,该怀孕生子了,东边那片麦茬地里空空荡荡,看不见一个我们的孩子。
如果不嫌轻,小红,我们还可以像两股风一样过日子。春天的早晨你从东边那条山谷吹过来,我从南边那片田野刮过去。
我们遇到一起变成一股风。是两股紧紧抱在一起的风。
我们吹开花朵不吹起一粒尘土。
吹开尘土,让人们看见埋没多年的事物,像新的一样。
当更大更猛的风刮过田野,我们在哗哗地叶子声里藏起自己,不跟它们往远处吹去。
围着村子,一根树枝上的红布条够你吹一个下午。一把旧镰刀上的斑驳尘锈够我们拂拭一辈子。生活在哪停住,哪就有犭迹与累累尘土。我们吹不动更沉重的东西。
石磨盘下的天空草地。
压在深厚墙基下的金子银子。
还有更沉重的这片村庄田野的百年心事。
也许,吹响一片叶子,摇落一粒草籽,吹醒一只眼睛里的天空大地――这些永恒的卑小事情,才让我们想变成一股风。
可是,我还是喜欢一片叶子下的安闲日子,叶子下面怀孕,叶子上生产。我们的孩子在同一片田野上过着一样安闲的日子。
如果我们死了,就收回我们快乐忙碌的四肢,一动不动躺在那。说好了,谁也不蹬腿,躺多长时光也不翻身。
不要把我们的死亡告诉孩子们。他们面对的,只是一代一代地生活下去。死亡仅仅是我们的事情。
如果我们不死。只有头顶的叶子黄落下去,身下的叶子也黄落下去。落叶铺满秋天的道路。下雪前我们搭拉禾秆的牛车回到村子。天渐渐冷了。我们不穿冬衣。长一身毛。你长一身红毛,我长一身黑毛。一红一黑站在雪地里。太冷了就到老鼠洞穴蚂蚁洞()穴避寒几日。
不想过冬天也可以,选一个隐蔽处昏然睡去,一直睡到春暧草绿,睁开眼,我会不会已经不认识你。你会不会被西风刮到河那边的田野里。冬眠前我们最好手握着手面对面,最好紧抱在一起,春天最早的阳光从东边照过来,会先照暧你的后身子。如果你先醒了,坐起来等我一会儿。太阳照到我的脸上我就醒来,动动身子,睁天眼睛,看见你正一口一口吹我身上的尘土。
又一年春天了。你说。
又一年春天了。我说。
我们在城里的房子是否已被拆除。
我们在城里的车是否已经丢了轱辘。
我们在城里的朋友,是否全变成老鼠,顺着墙根溜出街市,跑到村庄田野里。
你说,等他们全变成老鼠了,我们再回去。
刘亮程:城市牛哞
我是在路过街心花园时,一眼看见花园中冒着热气的一堆牛粪的。在城市能见到这种东西我有点不敢相信,城市人怎么也对牛粪感起兴趣?我翻进花园,抓起一把闻了闻,是正宗的乡下牛粪,一股熟悉的遥远乡村的气息扑鼻而来,沁透心肺。那些在乡下默默无闻的牛,苦了一辈子最后被宰掉的牛,它们知不知道自己的牛粪被运到城市,作为上好肥料养育着城里的花草树木。它们知道牛圈之外有一个叫乌鲁木齐的城市吗?
一次我在街上看到从乡下运来的一卡车牛,它们并排横站在车厢里,像一群没买到坐票的乘客,东张西望,目光天真而好奇。我低着头,不敢看它们。我知道它们是被运来干啥的,在卡车缓缓开过的一瞬,我听到熟悉的一声牛哞,紧接着一车牛的眼睛齐刷刷盯住了我:它们认出我来了......这不是经常扛一把铁锨在田间地头转悠的那个农民吗,他不好好种地跑到城里干啥来了。瞧他挟一只黑包在人群中奔波的样子,跟在乡下时挟一条麻袋去偷玉米是一种架势。我似乎听到牛议论我,我羞愧得抬不起头。
这些牛不是乘车来逛街的。街上没有牛需要的东西,也没有牛要干的活。城市的所有工作被一种叫市民的承榄了,他们不需要牲畜。牛只是作为肉和皮子被运到城市。他们为了牛肉的新鲜才把活牛运到城里。一头牛从宰杀到骨肉被分食,这段时间体现了一个城市的胃口和消化速度。早晨还活蹦乱跳的一头牛,中午已摆上市民的餐桌,进入肠胃转化成热量和情欲。
而牛知不知道它们的下场呢?它们会不会正天真地想,是人在爱护它们抬举它们呢。它们耕了一辈子地,拉了一辈子车,驮了一辈子东西,立下大功劳了。人把它们当老工人或劳动模范一样尊敬和爱戴,从千万头牛中选出些代表,免费乘车到城里旅游一趟,让它们因这仅有的一次荣耀而忘记一辈子的困苦与屈辱,对熬煎了自己一生的社会和生活再没有意见,无怨无悔。
牛会不会在屠刀搭在脖子上时还做着这样的美梦呢?
我是从装满牛的车厢跳出来的那一个。是冲断缰绳跑掉的那一个。
是挣脱屠刀昂着鲜红的血脖子远走他乡的那一个。
多少次我看着比人高大有力的牛,被人轻轻松松地宰掉,它们不挣扎,不逃跑,甚至不叫一声,似乎那一刀捅进去很舒服。我在心里一次次替它们逃跑,用我的两只脚,用我远不如牛的那点力气,替千千万万头牛在逃啊逃,从一个村庄到另一个村庄,最终逃到城市,躲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让他们再认不出来。我尽量装得跟人似的,跟一个城里人似的说话、做事和走路。但我知道我和他们是两种动物。我沉默无语,偶尔在城市的喧嚣中发出一两声沉沉牛哞,惊动周围的人。他们惊异地注视着我,说()我发出了天才的声音。我默默地接受着这种赞誉,只有我知道这种声音曾经遍布大地,太普通、太平凡了。只是发出这种声音的喉管被人们一个个割断了。多少伟大生命被人们当食物吞噬。人们用太多太珍贵的东西喂了肚子。浑厚无比的牛哞在他们的肠胃里翻个滚,变作一个咯或一个屁被排掉--工业城市对所有珍贵事物的处理方式无不类似于此。
那一天,拥拥挤挤的城里人来来往往,汉人注意到坐在街心花园的一堆牛粪上一根接一根抽烟的我,他们顶多把我当成给花园施肥的工人或花匠。我已经把自己伪装得不像农民。几个月前我扔掉铁锨和锄头跑到城市,在一家文化单位打工。我遇到许多才华横溢的文人,他们家里摆着成架成架的书,读过古今中外的所有名着。被书籍养育的他们,个个满腹经纶。我感到惭愧,感到十分窘迫。我的家里除了成堆的苞谷棒子,便是房前屋后的一堆堆牛粪,我唯一的养分便是这些牛粪。小时候在牛粪堆上玩耍,长大后又担着牛粪施肥。长年累月地熏陶我的正是弥漫在空气中的牛粪味儿。我不敢告诉他们,我就是在这种熏陶中长大、并混到文人作家的行列中。
这个城市正一天天长高,但我感到它是脆弱的、苍白的,我会在适当的时候给城市上点牛粪,我是个农民,只能用农民的方式做我能做到的,尽管无济于事。我也会在适当时候邀请我的朋友们到一堆牛粪上采坐坐,他们饱食了现代激素,而人类最本原的底肥是万不可少的。没这种底肥的人如同无本之木,是结不出硕大果实的。
好在城市人已经认识到牛粪的价值。他们把雪白雪白的化肥卖给农民,又廉价从农民手中换来珍贵无比的牛粪养育花草树木。这些本该养育伟大事物的贵重养料,如今也只能育肥城市人的闲情逸致了。1995年7月
刘亮程:谁喊住我
当我走了,那滩芦草会记得我。那棵被我无意踩倒又长起来、身子歪斜的碱蒿会记得我。那棵树会记得我。当树被砍掉,树根会记得我。根被挖了,留在地上的那个坑会不会记得我。树根下的土会不会记得我。
多少年后我如烟似风的魂儿飘过时,谁会喊住我。谁会依旧如故地让我认得我的前世。
能挡住我风一样的魂儿的,必定是那堵残破不倒的土墙,能缠住我烟一般的魄儿的,除了年复一年的草木,除了一朝一夕的炊烟,又会是谁呢。
我认识的人们不会在那时候,站在村头。和他们相貌一样的子子孙孙会在这片土地上来回走动。他们说话的声音不会让我陌生。在那些院子和田野里,人们依旧干着多少年前我干过的那些事,吃着多少年前我吃过的那些食物。我依旧会在那时的微风里,闻到米饭和拉面的香味,闻到炒土豆和酸白菜的香味,闻到酒、烟叶和清茶的香味……我在虚茫的飘游中必然被它们唤醒。我会激动。无由无端地感激我曾实实在在经历的一切。它让风中飘渺的我逐渐有了意识。让早已成一缕烟一粒尘土的我,突然间()有别于其它的烟和尘土。它停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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